越南:暧昧哀怨梦不醒的天堂
新疆旅行网 时间:10-09 来源: 作者: 浏览次
我告诉父母要去越南旅游的时候,他们表示了不理解。十几年前,他们去过中越边境的谅山,他们对越南的评价是两句话:“很穷,还赶不上广西。到处都是摩托车。”我就怀揣着这两句话踏上了飞往越南的班机。
我坐的是越南航空公司的飞机,很多网友说越航的飞机不好,我倒觉得还是值得推荐的。起码饭菜做得比国航南航的好多了。从北京到河内这段的盒饭是梅菜红烧肉饭,或虾肉面条,从河内到胡志明市因为已经很晚,所以给了个味道很好的三明治。越航的空姐都穿着暗红色的越南国服“奥黛”,这种衣服我不觉得很漂亮。因为开叉在腰部以上,所以对身材的要求极高,一般人只要腰上有一点赘肉,立刻就会暴露目标。有人说奥黛是旗袍里面穿条浅色灯笼裤,意思不错,奥黛的发明也确实借鉴了旗袍的式样,但两种服装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相比之下,似乎我们的旗袍更现代,也更妩媚一些。而奥黛多少还是有点乡下丫头的土气劲儿。飞机上发了一份中文报纸《西贡解放日报》,大红报头,是西贡共产党的机关报。我挺喜欢看海外的中文报纸,因为有些说法和我们平时的阅读习惯不同,会觉得,原来汉语还可以这么说。比如《西贡解放日报》的出版日期下面标明“今日出纸二大张”,这种说法就很新鲜。头版上有新闻说胡志明市第五区党委对于发展华人党员的进度感到不满意,二版是一些越南华人写的中秋节汉诗,三版在连载射雕英雄传,四版讲胡志明正在热火朝天地开展拔河比赛准备选拔优胜队参加亚洲拔河锦标赛。晚上十点飞机降落在胡志明市机场,机场出口的小姐给叫了个出租车,并预收了车费,打到酒店9美元,合14万盾。
机场到市区没有高速公路,显然距离并不远。开始的时候道路路况不佳,感觉到处都在大搞基本建设,路中间常常被铁皮围栏圈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修地铁。路两边的房屋比较破旧,广告位张贴着新片《画皮》的宣传海报。过了一个小广场后,窗外的灯火开始明亮起来,路也变得平坦。路两边都是三四层高浅黄色的法式建筑,感觉是进入了城市的核心区。
到了酒店已经很晚,打开电视浏览了一下。有两个台在播中国电视剧,一部是《萍踪侠影》,一部是《天地传奇》。配音很简陋,就是一个女声大包大揽,剧中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是她一个人打理,同一语调同一音色直挺挺地一竿子到底,如果不看画面,简直就像是在背课文。有一个越南台在播天气预报,全国各主要城市预报完一遍后,特意还报了长沙(我们叫西沙群岛),黄沙(南沙群岛)的天气。我想起来买过一本1978年越战前夕,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越南人写的《黄沙和长沙特考》,当时大概是为了激起大家的愤慨,印出来供批判用的,印量很大。来越南之前也忘了翻出来愤慨一下,罪过罪过。
早早地就被窗外巨大的车流声吵醒了,给前台打电话要求更换了一个安静一点的房间。然后去酒店的餐厅吃早餐,品种不多,但味道不错,尤其是越南的春卷和粉,伴上东南亚特有的香料,口感相当特别。带好随身物品后,到大堂的旅行社问讯处要了一张地图,问讯处的小姐很耐心地问我想去哪里,然后用圆珠笔在地图上标出了清晰的路线。我估计西贡的核心区不会太大,决定今天所有的地方步行前往。
走出旅馆,立刻就想起陈英雄电影里的那种明媚光线。 看《三轮车夫》的时候,那些光线跳跃的街道,树叶,百叶窗看起来觉得很眼熟,后来想起来,这种光线和《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典型的法国式光线是一脉相承的。梁朝伟演的黑帮老大同时还是个诗人,而且诗作得极有水准。而加里奥德曼演的神经质杀手,即使在杀人的时候也要靠耳机里的贝多芬音乐提神。这种既矫情又散漫的气质算不算法国对越南一百年殖民史留下的一个轻松烙印?
温度很舒服,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热,看来防晒霜完全用不上。往街道上望去,立刻就会被满街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流所震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摩托车同时出现在街道上。骑摩托车的男男女女,每人一个头盔,一半的人还戴着花花绿绿的口罩,交通灯一变,全都踩足了油门,你追我赶,只争朝夕,如开闸的狂流席卷而来。行列里也有一身雪白的柔弱女子戴着头盔被裹挟向前。在钢铁魔兽的潮水里,她们的雪白衣裙显得如此弱不禁风。街道上几乎没有自行车,小汽车大多是丰田,本田。开车的人和中国人一个习惯,爱按喇叭。在狭窄的街道上,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撞击在一起,又四散蹦跳开左冲右突地响成一片。在越南8000万人中,据统计有2000万台摩托车。摩托车早已成了越南人的生活必需品。越南人爱摩托车。摩托车把他们的世界放大,忠实地承载他们的乐与怒,宣泄着他们年轻的冲动。每一个空置的摩托车后座,好像都在耐心等待一个未知的故事。
街道两边多是两三层的法式建筑,路边行人不多。前行了几十米,有一处聚集了很多人,有的蹲在墙边,有的在四处张望。我往马路对面看,原来这里是美国领事馆。和秀水街一样,这些人不是来签证的,就是签证相关产业从业人员,想必越南人对出国留学也比较热衷。我住的旅馆面前这条街是使馆区,英国,法国的领事馆也在附近。
来西贡的一般最先要去的都是天主教圣母大教堂,市政厅和中央邮局。这几个标志性建筑围成了一个小广场,构成当年法国殖民统治时的城市核心区。教堂建于1877年,由红砖建成,历经战乱,却保存完好。里面做祷告的人和游客混在一起,互不干扰。教堂的玻璃彩窗非常精致,有纯图案的,也有刻画传教活动的,画面里虔诚的信徒都是越南人的形象。越南有600万天主教徒,从人口比例来看,仅次于菲律宾,排亚洲第二。他们的罗马字母文字系统也是十七世纪法国天主教传教士亚历山大罗德所创。教堂的对面就是中央邮局,也建于十九世纪末,令人称奇的是,现在仍然在营业。不仅是游客喜欢在这里寄明信片,一般的市民也在寄信,打长途电话。
外面的广场上观光客并不多,近处有几个摄影师在为一对情侣拍摄婚纱照。失去下肢的人坐在路边要饭,手里拿着一个斗笠,年龄都在三四十岁。远处有几个年轻人,围成一圈在题毽球。广场的四周很多出租车在趴活儿,你走过的时候会招呼你。越南人跟你搭讪,特别爱问你是哪国人,第一句准是这个。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回答不太礼貌,后来慢慢就不加理睬了,出门在外,体力省点儿是点儿。
教堂往南的一条马路叫dong khoi。dong khoi这个街名来源于越南槟知省的一个地方,那里是越南革命的发源地。dong khoi街的建筑基本上都是法国人留下的,越战时期,这里是美国大兵吃喝玩乐的圣地。现在成为了西贡最重要的商业街之一,相当于上海的南京路。西贡最大的商场几乎都在这条路上,那些奢侈品品牌,这里应有尽有。而当年的酒吧,妓院现在都已变成了咖啡馆,古董店,画廊。所出售的商品中比较多的是丝制品,玳瑁制品,漆盒等。一家挨着一家的画廊里,大多是油画,水平都不高,也不知道开这么多画廊,目标客户到底在哪。古董铺里的货色和潘家园的差不多,仿的还要更粗糙一些。我来之前问过,越南对古董出境有严格的限制,再加上连年战乱,该毁的也毁得差不多了,所以这个行业并不发达,所有的古董店卖的东西几乎千篇一律都是仿制品。意外的是,在行程中看到了一家旧书店。不过里面中文书极少,有几册石印的千字文。木版的医书,《东医宝鉴》之类,刻印恶劣,还不全。翻了半天,翻到一册文物出版社刻印的《毛主席诗词十九首》,西贡气候潮湿,虫吃鼠药,老板还敢要价150,我没要。这书我在日本的书店里也看到过,看来虽然是木版刷印,当年的印量确实相当大。老板看我有点兴趣,又翻出几个越南的奏折给我看,说这个很贵。我在琉璃厂的店铺里也见过类似的东西,没有太大兴趣。还有就是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出的法汉词典,法粤辞典之类的,老板奉若珍宝,价格惊人。老板看上去五十多岁,他说这个店已经开了二十年。我想在越南这绝对算老字号了,如果标价不狠点,在这样的黄金地段很难撑到今天。
西贡的新书店很多,英文书都占很大的面积。中文书大多是关于古玩和古诗词的,还有一些历史小说。我在一家店里买了三张越南流行音乐的cd。我觉得流行歌最能代表一个地区的时代特征,比如讲到文革,只要高音喇叭播放的文革歌曲一出来,你根本不用调整,一下子就进入那个环境了。贾樟柯的电影里,路边店播放的流行歌都对剧情有很重要的烘托作用,甚至其中一个电影干脆就直接用歌名《任逍遥》。来越南之前,在百度上听了一些越南的流行歌,比较火的有一个女歌星翻唱的中文歌《黄昏》。后来听越南的朋友说她叫阮明雪,是美籍越南人,姐妹三个都是歌星,基本没在越南生活过。我买cd的原则是挑最受欢迎的买,怎么知道最受欢迎呢,专辑摆的越多的肯定越受欢迎。买回来听了一下,基本上还是十年前台湾歌的路子,配器比较简单,节奏一般比较舒缓,感情哀怨,注重旋律,也没有啥rap,r&b之类的噱头。
dong kuoi的尽头是著名的西贡河,河不宽,河水很脏,令人有些失望。网上有人写过篇文章《桨声灯影里的西贡河》,确实,西贡河的感觉有点象秦淮河,不过是没有治理以前的秦淮河。码头上杂乱无章,河里的船破旧不堪,有人过来招揽生意,河上一小时游,我看看泊在码头锈迹斑斑的游船,实在产生不了游河的欲望。
吃过午饭之后,溜达着去著名的滨城市场(ben thanh market)。这种地方并不值得去,中国所有的城市都有类似的小商品市场。里面没有空调,闷热不堪,一半卖礼品,一般卖海鲜,市场里的气味可想而知。商品和外面街上店铺里卖的没有什么不同,堆得到处都是,价格也不便宜。再好的东西放到这里卖,身价也要跌没了。卖家很多都能说不太流利的中文,眼睛望着你,焦急地等着你还价,脸上都写满“快速致富”的表情,我估计这些卖家里华人要占很大比例。
滨城市场面前的马路叫le loi,也是繁华的商业街,因为街上的公共厕所很罕见,我钻进了一个叫“saigon center”的写字楼上厕所。写字楼里白领云集,一楼的咖啡馆里衣香鬓影。西贡的美女不少,这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事情。可以称得上面容姣好的要占十之二三,而且基本上肤色白皙,气质柔和,很会打扮自己。在东南亚旅行有一个经验,当地人肤色的深浅一般和富裕程度成正比。电视里的明星,政治人物,写字楼里的白领一般肤色都较白,扫地阿姨一般肤色都较黑。这不完全是消费化妆品的能力带来的差异,更大程度上是审美取向自然选择的结果,中国人说“一白遮百丑”,古典文学里连男子也普遍以白面为美,对受中国文化影响深远的东南亚国家肯定起着作用。
早上坐车去华人聚居的堤岸地区(cholon,意为大市场)。堤岸和西贡原来算两个市,相距不到10公里,在这里算很远的距离了,后来合二为一。据说有50万华人居住在这里。尽管事先对唐人街的脏乱差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到了地方还是吓了一跳。和西贡比起来,这里更象城乡接合部,类似北京的东坝,垡头这样的地方。环境不仅脏,而且臭,让人很难多作停留。敞着口的垃圾桶随意地堆在路边。上百根黑色电线无组织无纪律地缠绕在一起,爱谁谁,沉甸甸地搭在半空中。吃剩的菠萝蜜,果皮随地可见。华人住的房子斑驳破败,好像刚被敌机轰炸过一样。著名的宾太市场(binh tay market),比滨城市场更加拥挤,混乱。滨城市场主要面向游客,宾太则更多是生活用品,面向当地华人,市场里最多的是布匹,摩托车头盔,调料等。市场外的街道旁店铺林立,看上去是什么没用就卖什么,假花,灯笼,塑料绳,编织袋什么的。海外华人的生活环境不可谓不恶劣。这和华人在当地社会的地位有关,发动中越战争时,我方的一个主要理由就是越南的排华运动。在越南的排华浪潮中,背景离乡回到中国的一定是华人中比较富裕,具有逃跑能力的。而留下的是最贫困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人。以前华人一直不能出任政府官员,不能参军,孩子上大学也不能加分。最近这方面才稍有改善,可以竞选基层人大代表了。在政府里没有声音,基建项目就分配不到华人区。当然,海外华人也有自身的问题,比如性格趋向于收缩性,防守性,总是自己人窝在一个街区里,搞个独立王国,不爱融入当地社会。西贡的华人和当地人通婚的极少,有人认为西贡华人女孩的相貌比越南女孩的相貌差很多,大概跟血统太纯也有关系。西方人对中国的印象很多就直接来自各地的唐人街,没来过中国的,肯定觉得中国的城市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在堤岸的街道里东转西转特别容易觉得疲劳。还好,后来看到一个小庙,叫“二府庙”,这个庙是民国时福建的和尚跑到越南建的,规模很小,里面的香火还算兴旺。里面除了观音菩萨以外,两个偏殿里分别供着关公和孙悟空,象是观音大士讨的两房姨太太。庙里供奉齐天大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华人在这里是少数民族,容易受欺负,所以容易对神通的猴王特别有好感。庙的功能除了烧香以外,也象是当地华人的议事的一个会所,里面贴着一些开会的告示,也有公益事业积极分子的光荣榜。庙门口有几个华人小学生在开心地玩耍,穿着白衬衣,蓝色短裤,背着小双肩背,吃着冰棍,快乐,干净,明朗,和周围的环境落差很大,也可见得华人对下一代的教育用心良苦,各地皆然。
转的累了,叫了个出租车去著名的背包客集散地范五老街(pham ngu lao)吃午饭。越南虽然物价低,但出租车很贵。出租车都是丰田,一公里四块多钱,当地人极少乘坐。堤岸地区更是很少见到出租车。到了范五老街,一下子觉得轻松下来。这里有各种适合背包客的便宜小旅馆。在街上走着,碰到很多中国游客,三三两两地在店里选购纪念品,比较受欢迎的是画着“丁丁在越南”的漆画。中国的丁丁迷多,而且漆画上都是中文字让人觉得亲切。
钻进道路两边的小巷子里,观察了一下越南人的住房。确实如旅游手册上描述的,房子大多窄而高,比例严重失调。宽一般四米左右,长十五到二十米。高则凭个人喜好,任意向上生长,最多的我看有盖到十层的。这都因为越南的住房以前一般是国家分给个人一块宅基地,你爱怎么折腾悉听尊便。虽然土地国有,居民拥有的只是使用权,但却是永久的使用权。越南的经济不稳定,银行没事儿就玩个倒闭,越南人有了钱不愿意存银行,宁可买金子,炒地皮。这使得地皮变成了少数炒家的工具,跟股票和金子一样,左手倒右手,倒来倒去,真正需要的人却买不起。这几年,越南的地价和商品房价格开始疯涨,最近虽然越南股市大幅下跌,经济不景气,房价降得却很有限。西贡一般的商品房大约一万元一平米,一般的市民完全负担不起。西贡27岁左右年轻人的平均月薪在2000元左右,这还得是在外企或比较好的私企,如果是国营单位,大学毕业生的起薪是五六百元。昂贵的房子基本上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也不动这个脑筋,所以年轻人很少有房奴。如果要结婚了,就或者和男方的父母住在一起,或者租房子住。随着越南加入wto,外国投资不断涌入,我注意到越南政府公布了一条新政策,从明年起,在越南投资的外国人和海外的越侨都可以在当地买房了。这还可能进一步推高房价。
下午去战争博物馆。到的时候是12点半,午休,不开门。找了个街边小店坐着等到1点半才开放。门票6块钱一个人。院子里陈列了很多当年美军的武器,大到轰炸机,m48坦克,小到m16步枪,炮弹,各种装备应有尽有。室内展览的面积很小,主要是越战的照片配上文字说明,照片里展示了战争的残酷,包括枪毙北越游击队员的场面,化学战造成的畸形儿。对越南人来说,这是一场毁灭性的战争,有三百万越南人在战争中非正常死亡。但同时,战争也使他们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包括他们的对手,美国。有一个小屋里是一个收藏家的越战原版照片专题展。参观者基本都是西方人,他们看的都非常仔细,也许他们当中很多人的父辈都曾在这里作战。从博物馆发的小册子和展览的解说文字看,越南人除了强调战争罪恶之外,并不过分渲染对美国的仇视情绪。比如提到越南战争的发动方时,说的是“有关各股侵略势力”,并肯定“向正在进行反侵略斗争与为维护和平事业致力奋斗的世界上若干民族表达团结之情”。有个美国记者在东南亚做过采访,据他的感觉,越南人的仇美情绪甚至还不如菲律宾这样的国家,我想这和政府的舆论导向大有关系。我们和他们拉拉杂杂也打了十年仗,他们对中国人也是很友好,很客气。在展览馆里还有一个特展,“古巴和越南人民友谊展”,格瓦拉和卡斯特罗的照片放得大大的,非常醒目,不过进去看的游客很少。越南人喜欢格瓦拉,因为格瓦拉表达过他对越南人斗争精神的钦佩,他说过:“再创造吧,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越南”。
没上闹钟,起来已经9点半了,时间不早,就近去位于nguyen binh khiem路的胡志明市历史博物馆转一转。今天才发现,西贡的路名一般都是用历史人物来命名的。如果把西贡的路名都研究一遍,越南的历史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这也不失为促进历史教育的一个好办法。比如nguyen binh khiem是阮秉谦,阮秉谦是越南黎朝时候的诗人,哲学家,最牛的是他乡试,会试,殿试连续夺魁,是个罕见的大三元。历史博物馆面前的路以这样的文曲星来命名,非常合适。我住的旅馆所在的路叫le duan,就是黎笋,中国人都不喜欢他。他算是越南南北方的统一者,敢于和中国作战,而且还没吃什么亏。用这么一位强力人物命名这条外国领事馆密集的大街,是不是有点震慑的意味?东汉时被伏波将军马援扑灭的二征夫人(hai ba trung),也是西贡很重要的一条大路。二征夫人在越南地位极高,被认为开启了越南民族觉醒的意识。中国的史书上说二征夫人是被擒斩,越南人说是投江自尽。著名的背包客集散地范五老街得名于13世纪末陈朝时抗击蒙古侵略的主帅范五老,他既是军事家也是诗人,善始善终的大忠臣,在越南有很高的威望。北边还有一条武氏嫂路(vo thi sau),武氏嫂是越南刘胡兰,十几岁就用手榴弹刺杀越奸,现在这条路上建起了妇女博物馆。此外,还有阮氏明开(nguyen thi minh khai)等几条路也是用烈士的名字命名的。越南的历史,他们总结起来就是一千年中国人的统治,一百年法国人的统治,十年美国人的统治。这样一个小国,始终面临威胁,始终需要提高警惕 防止侵略。并且几乎一直在顽强地抗争,我们是不是应该对他们多产生一些敬意?
走在路上,不时会有三轮车夫跟我打招呼,问我坐不坐车,我都谢绝了。一来,我比较喜欢步行。二来,从小的教育使我总觉得坐在别人拉的车上有点作威作福的意思,何况大家都是年轻人。越南的三轮车我觉得比中国的更顾客至上。为什么这么说呢?无论是以前上海滩的黄包车,骆驼祥子拉的板车,还是现在后海的改进型人力车,都是车夫在前,乘客在后。这样,乘客的视野里,车夫的背影就占了很大的面积,风景的面积因此要被大大压缩。从心理上说,视野里总有个人喝哧带喘地在为你卖力气,也容易坐得不踏实。所以这种车适合拉坐车时闭目养神的本地人,而不适合观光客。越南的三轮车都是车夫在后,这样乘客看风景的时候完全没有遮挡,肯定能获得更好的体验。建议后海三轮车管委会考虑改进。
历史博物馆紧挨着动物园,建筑的造型有点象北京的中国美术馆,不过要小好几号。卖票的妹妹问我从哪里来(惯例!要是男售票员我就不回答了)。又用粤语问我会不会讲广东话,我说唔识讲,她也就不接下茬了。馆里展品不能算丰富,按年代和几个专题分别陈列。有两张阮朝的圣旨是中文的,我看的明白,毛笔字写得不好,别别扭扭的,用的不是绢,是很一般的宣纸。一张是迁都诏,一张是让翰林院尽快翻译书经,易经。古代的时候,越南人说话是一套,书面上是另一套,也够难为他们的。法国传教士亚历山大罗德(西贡也有以他名字命名的街道)发明的罗马字加音调标记,确实更适合他们。法国殖民时期,越南的爱国精英提倡去法脱汉,这种文字才逐渐普及。其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易于扫盲。越南人只需三个月就可以基本脱盲。在原始社会的展厅里,碰上一个熟人-周口店北京猿人,去国万里,他老人家依然表情冷峻,目光如炬。天天在这儿冷眼向洋看世界,北京话您老还会说吗?这里把他作为原始人的代表。有一个展厅里还专门介绍了吴哥的雕刻艺术。十二三世纪高棉王朝鼎盛的时候,西贡所在的湄公河三角洲也在其版图之内。除了展览之外,博物馆一角还开着一家古董店,叫“阮兄弟”。里面摆着一些旧的布包,灯台,小风扇,提壶之类的东西,也有几册四书五经之类的线装书。一男一女两个店员一人拿着一个手机,笑嘻嘻地在一起玩手机游戏。
这几天走下来,觉得西贡的城市基本建设确实不尽如人意。如果只就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一般市民的生活状态来看,西贡的发展水平远远不如北京,上海。即使拿二级城市比,也要逊色很多。不过越南现在已经开始大力开展基础设施建设,最近越南政府制定了一个150亿美元的地铁建设计划,在2020年以前河内要建成7条,西贡要建成6条地铁线路。胡志明的第一个地铁项目已经开工,六年后将竣工。各主要城市之间的高速公路建设也在筹划之中。这些项目主要还是要依赖外资。当然,评价一个城市,特别是旅游城市,这些硬件设施只是一个方面,西贡所特有的那种人文环境,小资情调,城市面貌的多样性都令人难忘。除了老旧的城区,我也想去看看代表西贡未来的开发区。下午我打了个车,去了第七郡,一般游客很少会来这里。车过了西贡河之后,开上了一条平整的马路,这条马路是西贡最宽的,叫阮文灵路。阮文灵是越南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指路人。路中间和两旁新植绿草如茵,新盖的公寓楼,保时捷宝马的展厅,独栋别墅都新得耀眼。西贡的富人和外国投资商很多都住在这里。越南的经济发展速度仅次于中国排世界第二,日本和韩国的企业在越南的项目极多。在街上看到的品牌店最多的是本田,三星,佳能,乐天等。在第七郡,能看到很多正在快马加鞭建设着的项目,几个韩国乐天的项目非常抢眼。当然,也能看到中国的投资者,比如国家电力公司的办事处。低劳动力成本,高素质人材,便利的港口运输都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投资者。开发区的饭馆不是韩国料理就是日餐,我到一家日本料理吃了午饭,餐馆的老板是新加坡人,会说中文。想想一个新加坡人跑到越南来开一家日餐馆,也够不靠谱的,我一个中国人花了不少打车费,跑到这么个没啥旅游价值的地方瞎转悠,更不靠谱儿。不过饭馆的味道极好。吃完了饭,就继续东走走,西看看。好在这里空气清新,到处都是鲜花绿树,不容易疲倦。看到一家房地产中介,进去看了一眼,第七郡出租的公寓120平米的大致1400美刀一个月。出售的土地则一般是一平米4000刀左右。明年开始外国投资者可以买房,不过使用权是50年。
一大早离开胡志明市,飞往海滨城市芽庄。在飞机上看了一份越南的英文报纸《vietnam news》。看到一个声明觉得有点受震动。声明是dutch lady公司所做,用粗体字印刷占了一整版“本公司产品原料绝无来自中国,全部源自越南本地和荷兰,新西兰的奶牛场”。一方面作为中国人也自觉有点理亏,但另一方面,就象小学生挨老师批时的委屈心理:“尽捡我上课搞小动作说事。我在公共汽车上给老太太让座你咋没看到呢,我还学雷锋拾金不昧,捡了两毛钱交一半儿花一半呢,这些你怎么不提?“其实在国内的时候,对奶粉事件并没那么大反应,从小在农村长大,跟苍蝇抢食儿吃的孩子,什么没见过,一点点三聚氰胺算得了什么。如果平时吃的东西样样都放在分析仪里测,估计平时就基本得处于半饥饿状态了。往深了说,这也就是发展道路上的必经之路。没想到到了国外,即便是越南这种比我们还要贫穷一些的国家,居然成个事儿了,大概这就叫造成国际影响。我来越南之前,问一个越南朋友对中国的印象,她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不过现在越南人现在很关心三聚氰胺事件。我闻言大怒,这真是一叶障目,不见鸟巢水立方。不过,赚快钱的思想泛滥造成基本道德流失是我们的一个命门。如果我们渴望获得别人的认同,就先要自己做好准备,不能总觉得人家是找碴。中国的产品在越南确实信誉不好。就拿摩托车来说,当年我们中国的嘉陵什么的刚进入越南,也火了一阵,因为价钱便宜,质量也还不错。后来,一下子进来好多家中国摩托车企业,互相打价格战,越打利润越低。越南允许进口配件组装之后,我们的企业把关不严,一些经销商用旧的零件拼装出售,质量一蟹不如一蟹,越南人用了大呼上当,慢慢把自己的生意做死了。后来,越南人宁可花两倍的价钱买二手的本田旧摩托,也不愿意买中国的新车。中国车只好改捏软柿子,调整战略面向越南农村市场。所以现在越南很少看到中国摩托车,街面上百分之五十是本田雅马哈铃木,剩下的大多是本地车。我去西贡的超市里买东西,凡是有牌子的看上去体面的产品很少中国出的,就看到恰恰香瓜子。中国作为越南的第一大贸易伙伴,普通越南人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感受不到,我们赚的钱基本靠民工大军去修路,盖房子,或者帮越南搞搞电厂之类。这方面,还真是娱乐圈帮我们涨了不少脸,中国电视剧在越南是真受欢迎。越南人夸我们,一般就是说我们效率高,工程进度快,当然,里面暗含萝卜快了不洗泥的意思。
芽庄的机场叫金兰机场,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机场。出站口比一般县城的长途汽车站还简约,就一间平房,称之为候机办公室比较恰当。黑心的酒店有人接站,但是居然要收费。不能惯他们这脾气,我毅然打了一辆出租车。他们这里也流行拼车,和我同车的是一对小夫妻,看他们长得很象同胞,我就跟他们搭讪,没想到是越南人。芽庄的道路是新修的,路况比西贡要好,开了四十分钟到了酒店大堂。在前台check in之后,要先坐10分钟快艇到一个岛上,然后再换乘10分钟电瓶车才能到达酒店。大概因为不是旺季,住客不多。今天剩下的时间基本就在酒店的海滩上闲荡。
芽庄往南六十公里就是著名的金兰湾。这里一直是军港,二战的时候,就已经是日本进攻菲律宾的海军基地。六十年代美军投入巨资进行改建扩建,建成了可停泊航空母舰的东南亚第一深水良港。后来苏联人又租借了25年,直到2002年才撤走。现在越南政府声称,不再租借给其它国家。实则把它作为一个筹码,周旋于美,俄之间。金兰湾的旅游开发也已经在进行之中,金兰机场就是一个重要的项目,以后可能会和芽庄连成一个大海滨度假区。
一早就坐了横跨海峡的高空缆车去大陆观光。芽庄是个30万人的小城市,城区有一条10公里长的濒海主干道。干道一边是海滩,小餐饮店,一边是酒店,政府机构。现在看上去,还处于刚起步的状态,不过喜来登,洲际等酒店都在同时施工,估计要不了几年,就会发展起来。如果和三亚的亚龙湾比起来,这里的硬件设施有不小的差距,但也有优势,就是生活方便。既可以在高级酒店里高消费,也可以放心地在附近的街边小店享受平价服务。我八月份在亚龙湾住了几天,深感出行不便。偌大个亚龙湾只有一个小超市,在百花谷里面,比一般的超市价钱都要高不少,一般的游客根本找不到。而说到餐饮,除了酒店里昂贵的餐厅,整个亚龙湾就没有什么既平价又能保持一定水准的餐厅。百花谷里的餐厅基本上都是质次价高,经营惨淡。似乎亚龙湾政府管理部门的方针就是,剥夺游客在这里进行平价消费的选择,让你只能无奈地在酒店里消费,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证酒店的利益。看似聪明,实则很笨拙。这两年三亚酒店的入住率已经呈下降的趋势,八月份我在的时候亚龙湾的住客少之又少,虽然淡季是一个原因,但由于诚信度低带来的客户流失不能否认。我跟一个出租车司机说,你们这里太贵了,太不方便了,处处都想狠宰游客一刀,造成了现在出租车大家不敢坐,海鲜大家不敢吃的恶果。一般人没点儿对敌斗争经验都不敢来。如果做个横向比较,从硬件来讲,普吉岛不比三亚差,从物价来说,比三亚便宜,论诚信度,那里宰客的现象少,那三亚还有什么优势呢?如果讲到吃海鲜,吃水果,说心里话,三亚还不如北京,既不便宜,也没觉得多新鲜。司机是个唐山人,他倒是不以为然的。信誉是最难再生的资源,以牺牲信誉来发展经济,总有一天,会象三鹿奶粉一样付出惨痛代价。我想硬件设施的建设是容易的,但观念的改变是困难的。如果不真正从游客的角度出发做诚信服务,三亚的明天不会乐观。
来越南之前,一直以为越南的语言和汉语非常相似,也许是类似某种方言的性质。来了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般认为,越南语和柬埔寨的高棉语属于南亚语系。而泰国语,老挝语和缅甸语和我们倒是同属于汉藏语系的。由于历史上的紧密联系,越南语中有很多词汇发音和汉语极为相似。比如男,女,背包客,保卫祖国,社会主义等和普通话差不多,越南语的谢谢音同“感恩“,幸福,万事如意则和粤语发音基本一致。但是语序和汉语往往不同,比如定语后置。 “教育部”他们语序是部教育,“越南国家银行“他们说“银行国家越南”。越南的方言基本分为河内话为代表的北方标准普通话,以顺化为代表的中部方言,以西贡为代表的南方话,但差异不大,互相能够听得懂。我问过西贡的市民,他们也认为河内普通话比较好听。文字方面,1945年越南革命成功后法国传教士发明的罗马字正式成为越南语的国语字。以前曾用过的汉字(用于官方文书)和字喃(一种以中国“六书”为基础创造的方块字,一般由表意的部分和表音的部分构成,多用于民间。阮攸的名作《金云翘传》既是用字喃写成。我怀疑徐冰的天书是不是受到过字喃的启发。)完全废弃了。用汉字写作的最后一部重要著作是胡志明写于1942年的《狱中日记》。这种改良的好处是大大减少了文盲,但我觉得也有坏处,比如语言的独立性和文学性一定会受到影响。语言的动听与否我一直觉得是个有意思的事情,越南语我觉得不好听。至于为什么不好听,如果能够从理论的高度加以总结一定是个有意思的事情。就像人相貌的美丑,我们可以总结出大眼睛高鼻梁就比较好看,小眼睛塌鼻子就不好看。语言的美丑得从音乐性的角度来考虑。这或许可以派生出一个新的学科,语言美学。有一种说法是以元音结尾的语言较为好听,以鼻音结尾的较为难听,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比如中国的方言里,大连话,胶东话,南京话都是公认不太动听的。大家觉得难听的原因似乎主要是音调和咬字。不过这项研究存在一个重大障碍,无论宣布哪里的方言难听,那里的居民想必都会抗议。
傍晚的芽庄,夕阳在海面上闪耀,傍晚的海滩是人民的乐园。芽庄的海滩没有被豪华酒店列强瓜分隔离,芽庄的海滩是为人民服务的。在胡志明伯伯慈祥目光的注视下,普通市民在这里劈波斩浪,他们脸蛋儿胖嘟嘟的孩子戴着救生圈在笨拙地戏水,下了课的中学生在踢沙滩足球,这种快乐不是病态的快乐,这是庶民的胜利,这是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
芽庄的白天不懂夜的黑。芽庄的夜晚凉爽惬意,吹着海风吃点海鲜,喝点西贡红啤,带着微醺穿街走巷逛逛夜市,今宵有酒今宵醉。不过脚底发飘的时候,逛店要谨慎。有一家卖木制品的小店,货物摆得太密,一不留神,刮倒了一个装筷子的木架。筷子噼呖啪啦全都掉到地上了,正一惊,身后传来女人的一声叹息“my god”,我一看,有根筷子摔成两半了,这都什么质量啊,这筷子是木头的吗。赶忙俯身捡筷子,身后又是一声叹息“it’s broken”,我感到店家就跟在我身后,她在等待我的反应。我心想,筷子掉地上都能摔两半,这纯粹是碰瓷儿啊。我们比越南早改革开放十年,这招儿我们懂,我们的碰瓷儿早就碰出摊头店铺,碰向十字街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捡完筷子,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小店,走到门口,我回过头,礼貌地补充了一句”sorry”。
海边不能多呆,尤其是象我这种不会游泳的人。一大早就充满期待地飞赴河内,期待的原因是我的西贡朋友觉得河内比西贡有意思。在机场,听说河内的市区离机场较远,就在机场里的旅游接待处问了一下通往市区的交通,相信公家人可靠些。小姑娘可以帮我打车,说要60万盾(240元),我一听就不靠谱,我泱泱大国的首都机场到市区才100元左右,就问她,有没有穿梭巴士,她昂然道,没有!出了机场大楼,看见左侧是等待的出租车,右侧是minibus。minibus跟我们原来的小公共完全一样,看样子也是私营的,小老板说3刀一位。我心说,这跟国营小姐的报价差的够远的,不过小公共又脏又挤,我就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问了一下旁边的出租车,人家说16刀两人,立马成交。在越南的经验是,不要相信机场里的国营小姐,她们给你推荐的那种事先付款的出租车一般都比自己到外面找要贵一倍左右,这条颠扑不破的定理也适用于西贡机场。越南人几乎所有的交易行为都需要你顽强的砍价精神,一听到说外国话的,开口都往多了要,连路边店卖可乐的都这样。
河内机场到市区有三十公里,走的也不算高速公路,因为是双向四车道的,一道汽车,一道摩托车,还经常有行人横穿马路。近郊部分路边的民居盖得都挺象样的,四五层小窄楼,五颜六色的,设计装饰比我们江浙农村的农家楼要洋气一些,比西贡的郊区要阔气一些。一路都是这样的风景,总觉得离市区还远。当汽车不经意间停在酒店门口的时候,才知道,河内城乡差别小,市区和郊区一个样。
酒店坐落在河内西湖边上,推开窗子可以俯瞰湖景。河内的空气有点象北京,城市总是觉得有点灰蒙蒙的。放下行李,就直奔著名的三十六行街(old quarter)。三十六行是一片迷宫一样的街区,街名都以hang xx命名(棉行,铁行之类的,现在早已分得并不那么清)。这里的街道纵横交错,商铺密如蛛网,因为走向都不是正南正北,如果不带地图,转转就转晕了。如此大面积的原生态商业街,我是第一次看到,其繁荣喧闹的程度比西贡有过之而无不及。房子都是百年左右的法式小楼,也有几幢中式旧宅混在其中。房屋的外墙大多是黄色,全都被时间洗刷得褪了颜色,斑斑驳驳的。青苔的痕迹从潮湿的地面沿墙面慢慢向上爬行,越向上越浅淡。而树叶细碎的影子和着从墙头垂下来的发黑的藤蔓也拥抱着投射在上面。纹路,凹凸,微妙变化的色彩,最后,墙上还涂满了花花绿绿的电话号码。后来我知道这些号码是钻孔或者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北京的街头电话号码大多是办假证的,但涂得毫无技术含量,对簇新的城市建筑来说是一个响亮的嘲讽。而越南的小广告那种残破和肆无忌惮的气质,配合着剥落老旧的墙体显得相得益彰。吴冠中一幅画上有题诗“墙上树影墙上藤,瞬间相见亦相亲”。不过他描绘的是徽州的粉墙黛瓦,那是东方人的明净,空灵。河内的墙没有那么古老,但是更粗糙,更野蛮。特别是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河内的黄墙好像发出光彩,把整个城市都染成黄色,树木,街道,人群。学艺术,爱古董的人都喜欢有质感的东西,整个三十六行街区就是一件独一无二的手工时代作品。我想对这片城区的评价一定是截然对立的,爱它的和恨它的一定都旗鼓相当地拥有充足理由。想想北京的老城区,再看看大踏步发展经济建设的越南:未来的二十年,三十六行街,你能睡个好觉吗?
下午去了河内文庙(van mieu)。河内毕竟离中国近,中式的庙宇,祠堂,古宅都远远多于西贡,汉字的匾额,对联都随处可见。现在的这座文庙建于嘉庆年代,作用跟北京国子监差不多,是河内最早的中央学府,格局也跟国子监差不多,集贤门,辟雍,泮水,进士题名碑样样俱全,但是建筑的样式融合了本地的特点,所以看上去有点怪里怪气的。在正殿里供奉着孔夫子的圣像,曾子,孟子,子思和颜回分列左右。有不少人在里面烧香磕头。文庙里的石碑很多,大多已经漶漫得厉害,所幸,还有工作人员在认真地捶拓做最后的挽救。我在文庙的小店里买了用手工纸装订的有手拓木刻封面的毛边本子和手拓的小年画留作纪念。越南人对文庙很看重,国立河内大学早些时候还在这里为成绩优异的学生举行过表彰典礼,我在杂志上看到获奖学生们穿着宽袍大袖的汉服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合影。出门的时候,夕阳西下,一对情侣在文庙里拍婚纱照,很多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们,在心里祝福这对新人。
晚上在号称新商业设施比较发达的还剑湖南侧庄进街(trang tien)漫步,这里有一家比较大型的百货商店,似乎是河内唯一的一家,比西贡的parkson,diamond plaza都要逊色不少。从商业设施来讲,河内还处于中国的“倒儿爷”时代,几乎连超市都难得见到。一般的小商贩到批发市场批点东西,摆个小摊吆喝着就卖起来,而市民也习惯了这种较为原始的商业形态。越南国内还没有形成大型的商业集团,国外的百货公司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也没有进驻。所以河内走来走去,除了小摊还是小摊。在庄进街43号叫hanoihanoi!的饭馆吃了晚饭,这家饭馆一定要隆重推荐一下,不仅菜做得好,服务也热情周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其实选择饭馆很简单,要选那种人又多,而且要尽量都是本地人的,基本上既实惠且好吃。吃过晚饭,已是九点钟了,我沿着还剑湖(还剑湖极小,周长一公里左右)东岸向北走。在我的左边,满街呼啸的摩托车狂流毫无退潮的打算,在河内的街道上,任何时候你都感觉象工体的球赛刚散场,万箭齐发,水泄不通。而我的右侧是一个小广场,老年人摇着扇子在乘凉闲话,挑着扁担卖小点心的大嫂在殷勤揽客,而笑着叫着的成群孩子穿着旱冰鞋牵着衣服在玩接龙。广场中心威武的工农兵石雕,把目光坚毅地投向远方。这让我想起1979年沈阳红旗广场的夏日夜晚,爸爸带着我在广场散步。我扬着脸,拿着快要化掉的小豆冰棍好奇地东张西望。高大的毛主席塑像笼罩在白得发蓝的路灯光辉里,把他的巨手不容置疑地挥向南方。三十岁以上的人来到越南,都会勾起自己生命中某个阶段或某个时间点的回忆。这回忆,模模糊糊来到眼前,要很慢很慢才会离开。
昨夜河内下了一场雨,早上拉开窗帘,西湖笼罩在雨后的雾气中。我坐上车去民俗博物馆,博物馆比较远,所以在车上能看到范围比较大的河内街市。出了老城区之后的道路宽阔了一些,显然是改革开放的新成就,路边的房子倒和老城区别不大。这家博物馆是近几年新建的,门票10元一位,共有三层。里面用大量的实物展示了越南各民族的风俗和历史。越南号称有54个民族,其实有十多个民族的人口都在一万以下。汉族人口有80多万,排在第六第七的样子。博物馆里的参观者不多,主要是外国人和艺术院校的学生,学生们一人拿着一个夹子,坐在地上临摹少数民族的服装或器具。最上面一层,还特别搞了一个体验教室,可以在里面学习竹器编织或是绘制陶器。这家博物馆无论是展品的丰富性,还是和观众的互动,都算是越南比较出色的一家博物馆,很值得一看。
出了民俗博物馆,又去找越南国家美术馆。出租车司机不懂英语,手里的越南文地图上又没有明确的标记,我只能让他开到大致的地方,自己找路。车行不久,靠路边停下来,我正准备掏钱,突然感觉车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就看到窗外一个摩托车骑手摔倒在路旁。摩托车追了尾,出租司机立即下车,和摩托车手交涉起来。看上去摩托车手没有受伤,我不知道这应该算谁的责任,但从气势上看,显然出租司机占了上风,他表情严肃地把摩托车的车钥匙拔了下来。这一果断的举动显示了他不怕打持久战的决心。我赶紧下车,付了车钱。看热闹的人迅速地被这个磁铁吸引过来,我则拿出地图,走到马路对面去找方向。当一个懂一点汉语的老人家,给我大概指完了方向之后,马路对面的人还没有散去。我很快就找到了美术馆。美术馆非常漂亮,是一个由两栋四层楼的法式建筑围成的庭院。第一座楼里是特展,有一个法国收藏家捐献的一些戈雅的作品,二楼则是越南的战争时期木刻。木刻的技法比较幼稚,人物的面部表情,肢体刻画都不那么到位,主题以对敌斗争为主,与解放区的木刻很相似。不过我没有看到能达到延安时期古元和力群水平的作品。三楼是木版年画,跟中国的年画是一脉相承的,水平上则差距比较大,内容既有祈福迎祥的,也有越南古典文学如《金云翘传》的插图。主楼是按照时间顺序,展示越南各个历史时期的美术作品。越南由于战乱不断,文物资源非常贫乏,古代的绘画,瓷器存世极少,展出的大多是不易损坏的石雕,木雕。在这里也看到了越南刻得比较精美的木版线装书。法国殖民时期开始后,越南的美术就主要受法国艺术的影响,很多油画作品看上去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倒是越南统一之后的漆画创作有些突破。磨漆工艺本来就是越南传统艺术里面比较有特色的形式,加入西方油画的现代观念和苏联中国的革命艺术的形式感之后,创造出了风格独特的作品。到了这里就知道,决不能以为满街的画廊里的那些作品就是越南艺术的真实水平。
离开美术馆之后,我想越南的天安门广场-巴亭广场还是应该去看一下,就叫了一个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个打扮很体面的年轻人,从远处小跑过来。他不会说英语,我在地图上给他指了位置,五分钟之后,就到了广场边上。我估计一共走了一公里出头,我一看计价器,吓了一跳,68400盾(27元左右),因为我之前已经打过很多次车,对河内的出租车行情已经很熟悉,20000多盾差不多。我明白,自己遇到宰人的黑车了。他指着计价器,意思是68400,掏钱吧。我抗议道,不行,太贵了,我不是第一次做河内的出租车,你别骗我!当然他只听懂一个“no”。他以为我不明白要付多少钱,着急地指着计价器,一个劲地说“six!six!“。我从口袋里掏出20000,递给他,说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他看了一眼钱,气愤地把我的手推开,接着又反复地说了几次“six”。我知道他是成心要甩赖了,就告诉他“我要找警察”。他明白了我觉得他在骗我,显得很生气,把后车门的门锁锁上了,意思是不付这么多钱你就别下车。估计他是怕广场附近真的有警察,就把车转到了旁边一条街的街角停在了路边。我心想,在需要斗争的时候我们中国人从来都是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的,你锁车门我就怕了你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俗话说,有理不在声高,其实声高经常能转化局势。他看到我坚决的态度,很不耐烦地摆摆手说“five!five!”,我抱着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信念毫不松口,他的姿态又降低为“four!four!”,并很快萎缩成“three!three!”我心里觉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过一摸口袋,没零钱,就把一张10万的钞票给了他,他接过钱,掏出一张1万的钞票想找给我,我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又掏了一个5万的,想就此结束。我被他激怒了,大声地呵斥他,不要欺骗外国人!他无奈只好又找了一张1万的,摔到后座上。我揣好钱刚准备下车,听见他回过头对我说着什么,听不懂,但从语气上判断象是骂人的话。我觉得自己的血在变热并且在往额头上涌,这么个温文尔雅的读书种子这辈子第一次大声地吼出了“fuck you!”我想只有这句话才能让他理解我对他深切的祝福。他一下子愣住了。几秒钟寂静无声后我下了车,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耐心地站在前车窗玻璃上看着他,敲了敲车窗玻璃,跟他告别了一下“cheater!”。
从车上下来后,觉得越南的天空有些变色,本来就阴沉的天气又黯淡了百分之二十,再看到路边的那些出租车时警惕性都提高了一倍。我想人生来就不是理智的,往往会被一些个案左右,而对整个事件产生误判。有一个骗子司机,你会倾向于认为所有的司机都可能是骗子。通过这件事,我再次明白了一些误读的成因。比如中国出了一个毒奶粉,外国人会倾向于认为所有中国的产品都有可能有问题。事实上,个案不能说明整体。中国的其他产品受牵连很冤,但外国人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一个成熟的人,就应该能在做过理性的思考之后得出一个冷静的结论。一个坏司机不能说明所有的司机都是坏的。就我在河内的体验来说,大部分的司机还是诚实可信的。我们从小就在学辩证法,知道任何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不是非此即彼,但是真正会这么思考的人少之又少。后来我又想,也许下车时他在说的话,不是在骂我?不过这个问题我不后悔,就算他没骂我,他所作的一切也已经配的上我给他的祝福了。
巴亭广场上胡志明的陵墓用从越南各地运来的黑色大理石砌成,庄重肃穆。几个穿着白色军装的威武士兵在守卫着入口。兴高采烈的游客在要求士兵摆出姿势配合他们照相。胡志明在越南可以说无处不在,街道上挂着他的宣传画,文具店和百货商场里摆着他的半身像,画廊里陈列着描绘他和群众在一起的油画,每一个卖外文书的地方都有英文版的胡志明传和中文版的《胡伯伯的日常生活》。越南人真心实意地热爱他们的胡伯伯,几乎是所有的人。1976年越南才实现南北统一,那时他已经去世7年了。胡伯伯没有赶上越南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这看起来对越南是个好事。因为领袖有幸失去了犯大错误的机会。毛主席受到诟病的一些决策,胡志明都因此避免了。他的一生只剩下英雄的功业:赶走了法国人,美国人还有末代皇帝,他配得上越南人的尊重。当然,尊重的方式可以商榷。
天想去高朗街27号看看,1940年3月20日,汪精卫在这里遇刺,他的秘书曾仲鸣做了替死鬼。不知道高朗街的英文或越文名字是什么,在google,baidu查了很久,只查到“高”的越南字是“cao”,“朗”则不是很明确,又到trang tien的书店里去查汉越辞典,“朗”的越南字有好几种,“trang”,“sang”等,无论哪一种写法,在河内的地图上都找不到。似乎现在河内已经没有这个街名了,也许是已经改成别的什么街了。
吃过午饭后,没有任何目标了,就在二征夫人街附近信步闲逛。附近的几个街区聚集着很多的名胜,我又看到了建筑精美的大剧院(opera theatre),气势宏伟的约瑟夫大教堂(joseph’s church)。路过越南美术学院的时候,因为好奇进去看了一下。校园跟北京的中学差不多大,学校的小展厅里正好有一个法国人办的摄影史展览,匆匆浏览了一下,就继续前行。又到越南图书进出口公司里翻了翻越南出版的外文书。越南的对外宣传做得不够好,外文书出版得很少,只有很少的几种介绍越南艺术的画册,再就是各种关于胡志明的书,印刷质量也称不上精美。我翻了翻英文版的黎笋纪念画册,想看看他们对79年中越边境战争是如何描述的。很意外,几乎没有任何描述,只提了简单的一句话,说1979年面临着北部边境和西南部(柬埔寨)边境的两处武装冲突,连中国的名字都没提。我在越南这些天翻看的所有外文书籍,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情。第一种解释是越南这个民族是偏向于宽容的,他们对经历过的所有战争和伤痛都没有太多的抱怨。他们只是肯定自己的人民和领袖顽强的抗争。他们也不打算时刻铭记战争的仇恨,对于国家之间的关系,他们的选择是尽量往前看而不是沉湎在回忆中。当然我们也可以做另一种解释,就是越南人经历战争的苦难太多,中越边境的冲突在他们看来只能算小打小闹,不值一提。又或者他们过于现实,对于历史,需要提及的时候就去提及,该忘记的时候也能轻松从记忆里抹去。
这是一个真正闲适的下午。二征夫人街是河内的电器街,我走过一家又一家摆满冰箱,平板电视,数码相机的街边小店。由于没有大商场,河内连电器也是这种小规模的经营。一家小店一个月能卖十台八台电视就能维持一个不错的生活了。路边经常可以看到几个当地人一人一个浅蓝色的塑料小板凳围坐一圈,中间的一个小板凳上放着一把简陋的锡制或陶瓷咖啡壶,几个玻璃杯,大家边喝边聊天。也有很多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聚在一起下着象棋,似乎街上嘈杂的声响一点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兴致。也有让人生厌的人,就是那些站在路边揽客的三轮车夫。看到你走近了,一惊一乍地大声叫你,并且挡在你前进的路上,还伸出手拉你。这有点象前些年在中关村卖盗版光盘的小贩。好在已经来了很多天,对这些都已经习惯了。
走累的时候就在路边找个干净的咖啡馆坐下喝喝水,歇歇脚。今天的空气干爽透明,河内的植物翠绿茂盛,天空湛蓝而高远,而我的越南之行也即将结束了。我想中国人是很容易对越南产生亲近感的。因为越南人正在经历的,往往也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或者曾经经历过的。从喧闹的街市到肃穆的广场,从餐桌上的饮食到节庆的习俗,从精明的商贩到光辉的政治领袖,从性格上的含蓄内敛到逐利时的不择手段,我们是如此的相似,表现形式上却又如此的不同。对于旅游者来说,越南的残破是富于质感的怀旧情调,而这样的残破,对本地居民的现实生活却是一种痛苦折磨。我想每个在越南旅行的人都遭遇过骗子或贪婪的奸商,这些人会使我们对这个民族产生怀疑,但我们遇到的更多普通越南人告诉我们,这个民族是热情,善良,好客的。从文化传统和种族渊源上看,否定他们,就等于否认了我们自己。越南人和我们一样处于从旧秩序到新秩序的转型期,也许比我们稍稍走得慢一步,但对改变现状,对财富和尊严的渴望和我们并无二致。在新旧秩序的中间地带,在对传统觉得不耐烦,对新生活又有点茫然的心态之下,声音有点嘈杂,天空有些灰暗,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傍晚的时候,坐在西湖边,身后是西湖大片的水面躺倒在城市边缘,眼前是街道上纷繁杂乱的市井百态。一对对情侣把摩托车停靠在湖边,两个人就坐在车上窃窃私语。在这个告别的时刻,我会再次想起《三轮车夫》里那首诗:
我出生时,暗自呜咽
蓝天,大地
溪水黝黑
长年累月,我逐渐成长
没人对我稍加垂顾
没名字的人
没有名字的是河流
没有颜色的是鲜花
芳香扑鼻,万籁无声
河流,过客
在那三轮车的生涯里
度过年年月月
我亏欠祖先的恩德,难以忘怀
我举目踟蹰,能否穿州过省
重返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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