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朗木寺守望我的天堂
我相信生命可以周而复始。
我相信生命里有一种姿态叫作轻盈。
三年前那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当我挥泪离开郎木格尔登时就已清楚地知道,这个宁静详和的小村子终将成为我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于重回格尔登的渴望已经彻底渗透进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藏历新年最热闹的时节,找机会牵了外子的手一同回去。
一路上,半是雀跃半是心神不宁,两种对立情绪的交织,在心里纠缠得紧。不敢说与外子听,只是游离着心绪望向窗外,试图用相熟的风景掩盖心底的波涛汹涌。
倦极而睡。醒来,已抵雪后初霁的郎木寺乡。
小小的郎木寺乡,却有着两个独立的寺庙,郎木格尔登寺和达仓郎木寺,分别位于川、甘两省,界河是一条名叫桑沏的清浅小溪。
天依旧蓝得透澈蓝得不着尘烟,云依然那样轻柔那样缠绵,甚至连山坡上牛羊慵懒闲散的模样较之以前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连日的大雪,将甘南草原装扮得略显苍白。路边有藏民心无旁鹜地转经,入耳的,是头顶红嘴黑鸟的啁啾、远处隐约的犬吠。格尔登,到底还是封存住了那份纤尘不染。
记忆的尘埃安然落定,漾化开一个又一个往昔的印痕。
一直觉得自己与格尔登有着某种联系。每次去,都会在格尔登的一块岩石或者一截残木上一坐半天,静默地看天看云看树看鸟,入眼的一切皆成风景。也曾久久凝视或停或转的经筒,莫名其妙地希望自己也是一个真正的藏民。无数次,我的目光追随着鱼贯而过的转经人,渴望看透他们的内心。他们浸染着高原红的脸上,都是一脸的闲定。不时有几位老者,摇着同样上了年纪的经轮,从眼前经过,间或念几句经文,用我陌生的语言,以及一种旁若无人的心态。
对他们来说,信仰是生命的绝对意义,而对外人来说,信仰是谜。
转经的人群中,有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踉跄学步的孩子,更有尚在母亲背上的婴儿。尽管他们有着各自的生活,或劳作,或学习,或玩耍,亦不乏七情六欲,却是不会贻误每一次转经。格尔登的转经路,同样也是绕村而建的环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好比他们所相信的生命,始与终到底只是一种形式;生命,同样是一种无法超越的轮回。
日复一日,转经早已不是功课,而像空气、阳光或者水分一样,是维持生命的一种必需。每转动一个经筒,相当于念了一次佛经,洗了一分罪孽也消了一种烦恼。坚持不懈,只是为了早日抵达彼岸的净土。在每天剩下来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特别是阳光普照的时候,随处可见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藏民,无视满地的尘土,更不管游客猎奇的镜头,浑身上下散发着心满意足的气息。仅仅是转完了经啊,也仅仅是享受着阳光的沐浴,通往彼岸的路依然漫长得没有得尽头,彻底消除八千四百万种烦恼也不知要等到何时。若不是在重大节日,华贵的衣饰永远被压在箱底,简陋的屋舍,粗糙的食物,日子就这样在经筒转动的吱嘎声中轻轻滑过,对于贪念的戒绝,在他们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五体投地,是藏民对于神佛最高形式的敬礼,从“佛在天、佛在地、佛在心”的祈愿,到匍匐于地的奉献,虔诚因此有了具象。“人类从来不曾是大地的儿子以外的东西,大地说明了他们,环境决定了他们。”身体与大地接触的那个瞬间,即是一种彻底的回归。
我愿意回归。我渴望回归。我盼望以转经取代生活的忙碌,让我也有机会获得最原始的感动。那将是我的信仰,无关宗教,而只是对于生命本身最朴素的膜拜。
在自然面前,人是那样的卑微。佛亦自然。
没有犹豫,晒佛节那天,面对徐徐铺展开来的佛像唐卡,我也用这种最彻底的方式,将内心的感动发挥得泔畅淋漓。礼毕起身,周围的藏民用善意的笑将我包围。笑里有包容,有理解也有鼓励和喜悦,唯独不见诧异。
藉着朋友达吉是喇嘛的关系,我们得以拜访格尔登最德高望重的活佛,并因此而得到了象征福祉的绸带,那是无数藏民梦寐以求的东西。从活佛家出来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下坡路,几个未能参拜活佛的女子怯怯地从后面追上来,拍着我,推着我,我几乎是被她们推着下到了坡底。语言的障碍使我弄不明白为何良善的藏民会对我们如此不友好,而当我回过身来望向她们的时候,她们的笑脸和坦诚意的眼神化解了我的敌意。真心希望,我身上的祝福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她们,如她们所愿。
因为活佛祝福的珍稀,所有带着各色绸带的人都能引来旁人羡慕的眼光。那个早晨,为了拍下格尔登纯美宁静的雪景,我们走了很远的山路。在半山遇到一家五口的藏民时,他们狐疑地看着我们的红绸,不住的小声嘀咕,最后确认是红绸时,笑了,泛着让人感动的暖意。
格尔登的街上人来人往,街畔的白龙江日夜欢唱,犬吠声更是此起彼伏没有消停的时候,却依然可以在蓝天下听见鸟鸣和风吹铜铃发出的清音。春天的格尔登眼满都是滴翠的绿,各色小花沿着白龙江开满整个峡谷,处处似仙境。冬天,裸着肩膀的山峰着了白雪做的斗逢,竟与瑞士的雪景不相上下了。村子里也有树,却不成林,只是三五成堆地聚在经堂边、护法神殿旁,在外围密集的山林映衬下,更显了几分大气。山是绵延成岭的,不高,少了逼仄却不失伟岸,环村昂然立着。树是柏树,是藏民可以折下燃了煨桑的那种,虽经攀折依然挺立,护卫着这个村子的草木与僧众。房舍是砖瓦结构的,屋顶的瓦片上还压着无数块小石头,古朴而实用。晚间的格尔登还是保持了从前的静谧,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灯光星星点点,固守着格尔登质朴的天性。还记得平生看过最美的银河,就是在三年前的格尔登。在看不到银河的冬季,如盘满月所发散的亮光,给格尔登的万物穿上一件银色外衣,华美却内敛。
面对物质世界的诱惑,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格尔登几百年如一日地守住了平静?带着满心的疑虑,拜访了达吉的两位老师,试图解开这个谜。
诺巴老师有着无上的智慧,整日笑咪咪的脸让人不由自主地觉着亲近。老师的卧室极小,只一个床,长不过一米,宽仅半米有余。平日里,诵经、打坐与休息都在这个床上,只在给学生们上课时,老师才会去稍为宽敞的起居室。那里,除了一个更小的床,几个给学生备下的坐垫,就只有经书,密密地垒满了两面墙壁。
从达吉口中,我们得知,除了没有活佛世袭的名份,老师在当地几乎和最大的活佛一样倍受尊重。对于名份,老师看得极淡,认为并非全部有着活佛名号的人都能成佛,只要有心向佛,精通佛理,与人为善足矣。
老师的言行影响着达吉,而从百姓路遇老师侧身躬立的姿态里,看得出,诺巴老师已经蠃得了所有百姓的无上敬意。可惜诺巴老师不通汉语,无法过多交流,即便如此,已经让我有了晨曦微露的感觉。
金巴老师的学问虽不及诺巴老师,但有着在北京佛学院学习三年汉语的经历,他从僧人的角度阐释了我的疑问。因为一心向佛,所以对于物质的需求便一低再低,有可以遮风挡雨的斗室,有可以研习佛经的电灯,有可以烧水取暖的燃料也就够了。
谈及格尔登的宁静,金巴老师也坦言心中的忧虑。游人逐年增多,渐渐改变着格尔登的风气。眼下的藏民,已经知道伸手向摄影者索要小钱。对于将来,老师未作推断,只是叹息。我们也有过被转经的老妇拦住要钱的经历,从而怀疑将来,面对物质的入侵,藏民们能否做到心如止水。他们还能保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传统么?格尔登的宾馆建设工地,没有专人看守也没有铁将军把门,施工近两年却没丢一针一线。这样的故事,会成为历史么?
成年的僧人可以用冷漠表达排斥,天真的小僧人则直接用言语和小石头对游人提出抗议。僧侣可以用心的纯净守住清贫,可普通百姓呢,他们对“物质文明”难道一点也不动心?没敢多问智者,在他炯炯的眼光里,我用沉默掩饰了自己的无知。
疑团尽释,是后一天与两个藏族小姑娘的偶遇。
那天本是和外子去爬天葬台的,不是猎奇,只想单纯地在灵魂升天的地方静静地站一会儿,却与她们不期而遇。一个微笑过后就算认识了,我们跟着她们上了回家的路。
两个小姑娘不过十多岁的样子,背着两个旧麻袋走了很远的山路,只是给家里捡一些可以作燃料的垃圾。即使是在节日,妹妹依旧穿着汉族的衣服,又旧又脏。姐姐虽穿了藏服,却没有华美的装饰。不知是对于家有远客的欢喜,还是她们本来就是这样无忧无虑,山路迢迢,两个小姑娘还是一路幸福地笑着。天真的妹妹不时用脏兮兮的小手掏些同样脏兮兮的零食递给我,善解人意的姐姐总会在我走不动的时候,停下来对我盈盈地笑着,让人又爱又怜。
可惜由于身体不适的缘故,最终没能走到她们家。分手时,她们的脸上有一晃而过的失望。随即,还是笑着走了,和后来追上的弟弟一起,剩了我和外子在半路遗憾而又不舍地望着他们。妹妹不时地回转身来向我们挥手告别,渐行渐远的身影是一道无法言说的美丽风景。
物质的匮乏并不代表精神的空虚,同样地,外表的华丽也并不等同于灵魂的丰盈。净素的风景,粗陋的房舍,简朴的藏民,构筑了格尔登的全部,富足而不失空灵。
再次告别,没有过份悲伤,溶入了格尔登天地里的我,无论身处何方,都将与那里息息相应。
却会在某个回望里,祈盼自己来世真能做了那红嘴黑鸟,日日盘旋在我的格尔登上空,守望着我的天堂,到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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