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的故事
这天,有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跑到阳羡的村子里叫卖,卖富贵,卖富贵。穷疯了吧,富贵也能卖的吗?泥腿子们嘲笑他。和尚说,如果你们不想买贵,那么就卖富给你们吧?说着就拉村中的老人到山里,指给他看产陶土的洞穴,村民挖开了洞穴,里面的烂泥分五种颜色,象天上的织锦一样绚烂……睁开眼睛,眼前那块织锦早已无影无踪。火车像一条长虫蜿蜒穿行在黑漆漆的夜幕里。这是去沈阳的长途,车厢里站满了形形色色的短途客,局促的车厢里如巴比伦的通天塔般嘈杂,各种语言在空气里飘来飘去。不用仔细的听,你可以知道站着吃东西的哪家孩子掉了一身人家一身的屑,那个腼腆的小姑娘手一颤把一杯可乐都泼在了身边的小伙子身上,哪家孩子的妈找到了个好位子。走道里挤得连个虫子也穿不过。五大三粗的东北乘务员是见过世面的,推着货车摆开挑滑车里推车轧死高宠的番兵架式,好像冲进羊群的一头虎,小车在一片国骂声中穿过。我们俩挤在一起,把身边的戴眼镜的小男孩拉到座位一角上,他母亲在后面站着感激地笑。一如我小时候随父母回家乡省亲的时候,被不知名的人们拉到他们座位的一角一样。车到苏州,走道里的人们如同空气中的酒精片刻间挥发得干干净净。留在车上的人们可以肆无忌惮的舒展筋骨。揉着坐的酸痛的关节在无锡下了火车。去宜兴的长途汽车要第二天一早才有,只好在无锡住一晚。无锡城不再是那个专出泥娃娃,铁匠,豆腐的无锡。市中心的面貌绝对可以比肩上海北京,奇怪的是设计者们好像不小心遗忘了芸芸大众最卑微的需要——填饱肚子,马斯洛老先生从地底下爬起来一定会深深的怀疑自己的理论,原来美丽的风景看都是可以看饱的。天一亮,两人就搭上了去善卷的车。善卷因善卷洞而出名,而善卷洞却得名于善卷,现在人们只知洞而不知城,本身就是一个讽刺。善卷洞已经成为一个充满光怪陆离、五颜六色的氖气灯的大岩洞,提不起我们的兴趣。在善卷镇安顿下来,两个人就在茶场里转来转去。三伏天的正午,太阳火炉般悬在头顶,人们都躲在家里,茶场里只有我们两个外人。茶树都被晒的蔫头蔫脑的。为茶树整枝刈草的工人偶尔会从金黄色的大草帽下扬起黝黑的脸好奇的瞥上这两个疯子一眼。君说,这不是一个看茶场的好季节。嗯,所以我们应该换个季节再来一次。就是。于是我们去了丁山。丁山镇的上空是灰色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辛辣的味道,这是烧窑的副产品。车呼的过去扬起一阵土,让人不免心浮气躁。一迈进紫砂工艺室,不知不觉,时间女神悄悄地把我们匆匆的脚步拉慢。一盏筋骨松散的老电扇毫不懈怠,呼呼的摇着头。年轻的工艺师侧卧在木长椅上睡去了,梦里见得周公还是壶祖供春,不得而知。宽大的木纹案子两人对坐,一个刻字雕花,一个作壶嘴。在紫砂壶上刻字的姑娘手中刻刀偶尔铮铮声中,另一双修长的手灵巧的舞着,好像魔术师出场,一手拈起壶嘴,用小刮刀边转边修光,三转两转就完成了,轻柔的好像拈花佛屈指弹去花朵上的露珠。看得心里好像喝了雪水般舒爽,再觉不到一丝的燥热。年轻的工艺师不知什么时候从梦里醒来,殷勤地把架子上得意之作指点给我们看。海棠红、朱砂紫、定窑白、冷金黄、淡墨、沉香、水碧、榴皮、葵黄、闪色、梨皮,颜色名字本身就是一首令人浮想联翩的诗。色取天成,好像水粉调色一般,壶土配置却有许多讲究,因人而异,尤其大师们的配方是秘而不宣的。陶土研磨精细,颗粒均匀,金石同紧。配合土色,壶形有莲子、汤婆、圆珠、提梁、扁觯。看得两人啧啧称赞。君眼尖,这把好像不是紫砂,好像是陶瓷壶?不不,这把也是紫砂壶,只是涂了青釉又烧了一遍,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接话说,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如果材料膨胀系数不同,不就裂了吗? 那就要控制好窑温了,有时候窑变,也会烧出哥窑那种开片。为什么要涂釉?太做作的我们不喜欢……我和君的眼神同时落在上层那排紧瘦工整、古朴雅致的紫砂壶上。有人喜欢呗,古代向皇帝进贡的就是这种壶了,既有紫砂存茶隔夜不馊,又有陶瓷光润美观的优点。皇帝也需要喝隔夜茶的吗?我们大笑。与小辫子他们道了别,我们溜进了另一间工作室。幽暗屋子好像彻彻底底的被时光女神遗忘了。有道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能何尔?心远地自偏。一个中年壶工坐在北窗前,专注的拿着牛角刮片一下一下的刮着紫砂壶身,对我们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凝神看一看壶身,又一下一下的刮。如果紫砂在年轻工艺师手里只是一件得意之品的话,我更相信中年壶工手中的紫砂壶是充满生命的。他慈爱的看着它,摇一摇头,轻柔的爱抚着它。它充满了信任,乖乖的呆在他的掌心。修的光华圆润了,他取出一枚章轻轻的印在它的背上。又从案边取过几个做好的小盖子,好像给孩子挑一只合适的帽子,他轻轻的盖,轻轻的旋,好像不满意,换一只轻轻的盖,轻轻的旋,点点头,把壶胚小心翼翼的放进保湿的塑料箱里,整整齐齐的排成两列。这才抬起头来和我们打了一个招呼,中年壶工姓陈,作了十几年的壶了。陈师傅转身在小茶几上提了一把高壶,往不锈钢茶海上的三只小陶杯里注水,回身招呼我们喝茶,一人一杯,新泡的红茶,茶里放了菊花,尝得出来吗?果然,酸涩后跟的是苦茵茵的回味。蓦的,一脚踏进来的“小辫子”的大呼小叫打破了茶香氤氲中的宁静。像捡到了宝似的,他俩眼直勾勾的看着老陈卓上的那只自用的老茶壶,那只壶再普通不过了,直通通的,上面有一根弯弯的铜丝穿过双耳。80年代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那样的茶壶,放了学,对着壶嘴灌上一气白开水是我们这些人永远的童年回忆。“小辫子”捧起茶壶凑近鼻子左看右看,嘴里啧啧的赞叹,好泥,是老泥啊。抬起头看老陈,老陈你这个老泥配绝了。我们也凑上去看,只是一把老茶壶而已,看不出名堂来。小辫子提醒道,这可是一把新壶啊,通过配泥才能有作老的效果,这里面还有窑变呢。我们再看,这下果然看出点门道,壶身细致紧密,珠粒隐隐。老陈坐在一边含笑不语。“小辫子”一边摇头一边赞叹,老陈的壶,只只可都是精品呐。边说边从陈列柜里摸出一只壶,你们旋旋看盖子。盖子笋缝丝发也不能入,边转边可以感觉到手里有生涩的牵扯,最绝的是不转到一个特定的角度,盖子无法和壶身分离开来。我们回头看老陈,老陈笑笑,顺手把手里盛满茶水的壶翻过身来,滴水不漏。一走出工作室,好像从隔世回到了人间,路上车流依旧,燥热依旧。迎面被一个紫砂铺老板拦住,有上好的紫砂,两位进来看看,进来看看吧。走进店铺,旋旋松散的壶盖,摸摸沙土颗粒不均的壶身,按按不与壶嘴一直线的壶把,再看标价,我们相识一笑,留下目瞪口呆的老板,离开了宜兴。阳羡金沙寺的和尚们想有个器皿用来盛茶水,于是跑到阳羡得山上去淘土,捏土成壶。住在庙里的小书童供春学着和尚,把陶土捏成胚,用吃饭的勺子一点一点的挖空,然后用手指模仿树瘿的样子在壶身上反复的按压,烧出一只树瘿壶…………一只细腻的手指在我脸上划来划去,我又不是紫砂壶,捏我做什么。一睁眼,上海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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