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焦山
焦山像一个小岛,须坐船或缆车过去。索道从低处一直通到山顶。山顶的制高点上,一座金边银铃紫红色基调的仿古宝塔高耸等游人。没有什么游人,只有两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兴致勃勃地总在我前面走,在前方缆车里也是面对面相坐,像是一对老同学老姐妹。想到了苏。当年大学放暑假,不同届的苏和我一道去杭州玩了三天。她也总这么兴致勃勃精力旺盛的。不过,看两个女人结伴同游,终不如看一对男女同游来得赏心悦目和感动。那种无处不在的幸福感的流露才真的让人感动。并不是哪里都能见到的。 早上太阳好,亮而不灼人。空气中飘荡着新鲜草木的气息,和一夜雨水积蓄的潮润。很舒服。前面两个女人绕过仿古塔,我也绕过去了。我去找真的美景。 路边一台黑铁古炮,滑而亮,没有锈迹,炮口对着山下某个方向。敌人的方向。镇江古战场的面貌显了一点出来。但没有更多的炮。更多的是树木山石。 一座朴素的老亭子立在山边,山下可见江水。吸江亭。谁这么大的气魄,可以把江水倒吸上来? 下山途中,经过一座庵,黄墙斑驳暗淡,里面晾晒着好些旧僧服。不见香火。一个胡子拉碴带几分尘俗味的中年和尚坐在旧殿前,案上放一筒竹签,见我进去,也不招呼,目光怔怔的像在想心事。我这才知道庵也可以是和尚的居所,并不限于尼姑。 在庵外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这是山的背静处,满目葱茏,没有亭台楼阁人。安静衬出鸟叫声,整座山似乎有无数只不同的鸟分散在各处,用不同的声音发出信息彼此联系。欢腾而不吵闹。渐渐的某只鸟的声音变得高亢特别,压倒了其他鸟叫,而且不断地高上去,亢奋上去。是哪一只执著的鸟呢,这么急切地锲而不舍地表达着心声?我感觉这是只雄鸟在求偶,在呼唤他心仪的对象,不得到回应死不罢休。果然,一会儿,相似而较低弱的另一只鸟鸣叫起来,对方一声高,她便一声低,对方长鸣,她便温柔地短应,仿佛在安抚对方的情绪,让他别那么心焦气躁。这么一唱一和一应一答了一阵,它们终于停住,不叫了。整座山的鸟也都不叫了,现出令人琢磨的安静。我猜想那两只雌雄鸟一边叫一边会合了也说不定,找到了对方,自然不用再叫,就像哪个外国文人说的:不能接吻就只能唱歌。它们不用唱歌了。 继续下山。因走僻静路,并没什么古迹。倒更好。山和树的气息足矣。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偶尔停步,清风阳光沁入了皮肤。叫得出名的景观对我不重要,反而是某些即时的感觉会让我得着意外的欢喜。 半山腰有间古屋,据说郑板桥住过,我一见墙上“难得糊涂”的条幅就没了感觉。太多了,泛滥成灾,想郑板桥活过来也绝不会答应。玻璃柜里还有他手书的咏雪诗“一片二片三四片”,不知是否从别处移来,因这里没见有芦苇芦花来混淆雪片。倒是山壁上模糊的“樵山”两字让我知道,这原本是一座打柴人出没的山。而“樵山”渐变成“焦山”,少了多少草木的温润和质朴味。 山不高,很快下到山根。好大一座寺院布在眼前。局部还在施工,是要让它更新更大吧。一个黑衣飘飘的年轻僧人从殿宇里走出来,俊朗的面目带着精英气,身条挺直,目不旁视,问他寺院的名,他一掌竖起在鼻下,然后作答。定慧寺,静气的名,配得上这山。他飘逸的黑色僧服让我诧异,也是头一次见到。另有一些僧人也从那座殿宇里出来。原来是吃了午饭回去歇息——里面盛饭菜的木桶空了,残留着米饭和青菜豆腐的香气。他们列队走着,餐后的脸已收拾干净。 走出寺院的放生池,即是尘世的大公园。有乾隆皇下江南时御笔题写的“行宫”,没进去。碑廊也不想看的,那些古文人(官宦?)题写的赞美或惆怅,我大概只能读出酸腐气。但为古碑们建造的庭院十分美,如同“椟”胜过了“珠”,一进进的,散淡疏朗,也不像苏州园林那样雕琢得一本正经。最深的一个园子靠山,围了矮墙,圈住一大片安静的绿树阳光。两只黑身红嘴的小鸟竟在地下一前一后跳着走,拿那里当自己的家园。没有人来此。我在边廊不敢动,怕惊扰它们。它们终于还是相跟着扑翅上了树稍,划出优美的飞影。我这才挪步。走到一个竹园门口,又呆住。阳光从两侧密集的绿竹当中倾泻下来,光柱如舞台追光一般,罩住无数细小的淡黄色竹叶。它们盘旋,慢而又慢地下降,像慢镜头。那是死去而萎黄了的竹叶。那坠地的姿势极美,无限留恋似的,又因必然而决然。而竹梢上的新叶正略略垂头默然平静地注视前辈们的下坠。它们,从新生到枯死,大概只几天或几周的轮回。脚几乎不敢踩在这细碎柔黄的竹叶上了。它们铺满了小径。 过一条长长的河沟,便只有树木草地了。往那深处去,忽见一簇红突兀而夺目地出现在青草地上,我先以为是一朵硕大的红花,近看才知是好多小红花紧紧团在一起,静而执着,并不要他人欣赏似的,兀自绽放。不禁俯身深深一闻——说吻也可以的。 坐渡船回到岸上。焦山果然是岛。古人对它有“浮玉”的美称,也许是形容其苍翠温润如玉。但任何形容、概括都可能挂一漏万,这里就漏掉了它静默中时时存在并生生不息的蓬勃,其中坦然而恣肆的爱与死,尤其动我心魄,又怎是一块浮在水上的绿玉能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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