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往事
从遥远的唐朝吐蕃时期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滇藏公路尚未存在的这一千多年的岁月里,在滇西北的崇山峻岭间,一直存在着一条鲜为人知却络绎如街市的道路,它从大理洱海之畔出发,以人背马驮这种最原始的运载方式,跨越横断山脉的千丘万壑和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等湍急江河,一直延伸到西藏的腹地,最后越过喜马拉雅山脉,到达遥远的印度、伊朗等地。
如今,随着滇藏公路的日益通畅,这条千年古道上的马帮已渐行渐远,逐渐弥散在岁月的风雨里。然而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变幻,在这条茶马古道上,那些风雪弥漫的山川依然未曾改变,它们屹立于苍茫大地和岁月长河里,见证和记忆着这条道路上所发生的一切。而梅里雪山,则无疑是这条道路上最伟岸的坐标。沿着历史的印痕,沿着马帮踏出的生命之路,我们翻越了一个又一个山谷,穿过一座又一座村寨,走向梅里,走进历史最隐秘的深处。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南迦巴瓦,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梅里雪山更让我崇敬和神往的山。我本是个没有什么崇敬之心的人,甚至找不出自己真正的信仰。一种情结来自纷杂但真实的传说,传说来自于一种灵性,灵性来自于一座山,这座山在那些马帮和我的内心高居神坛之上。梅里,并非它的主峰卡瓦格博是传说中藏传佛教宁玛派分支伽居巴的保护神而让我敬仰;并非因它被教化前有着九头十八臂而让我臣服;并非其巅之高、其辉之远,传说在布达拉宫之顶都能看见而让我沉醉;也并非它有着13座6000米以上的山峰高耸云端,藏民尊敬的认为它们都是修行在太子宫殿的神仙而尊称其为太子十三峰而让我崇拜;我对梅里的神往和崇敬,是因为人类从未将它征服。
这个让世人苦苦寻觅的香格里拉,将自己掩隐在藏东南高原的横断山脉之中,将自己深藏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饮县和西藏的察隅县交界之处,将自己置身在世界闻名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地区,它逶迤南去,连绵十三峰,座座晶莹剔透,峰峰壮丽磅礴。以至于在上个世纪30年代,探游过世界不少名山大川的美国学者洛克博在这里陶醉不能自拔,将卡瓦格博称为“世界上最美之山”。然而这里距离云南省会昆明近千公里,没有火车、没有飞机,甚至连它唯一与外界相通的滇藏公路也被大家戏称为“颠脏公路”,一切,只因为它神秘而遥远,神秘得让人无法看清,遥远得让人无法走进。它横亘在滇西北的高原上,北与西藏阿冬格尼山、南与碧罗雪山相连接,其主峰卡瓦格博峰以海拔6740米的高度、以云南第一峰的姿态,在云天里俯瞰彩云之南的芸芸众生,同时也将无数的探险者阻挡在门外。
一段村边轶事,一段无由噱头,有时也可演绎成一个动人的传说和骇人的故事,但梅里雪山,却将传说和现实紧紧糅合在一起,让我们无法分清哪些是传说,哪些又是现实!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只有6740米,可就是这6740米的高度,让世界许许多多的登山家和登山队拜倒在这里,人人只能望山兴叹,有的甚至永远留在了梅里而与它融为一体。
一切因为它太灵性,太人性。藏民都尊敬的称呼卡瓦格博“阿尼卡瓦格博”,一座山,成了藏民心中的卡瓦格博爷爷,这个称呼,是那样的亲切而随意,而并非传说中和想象里那遥不可及高居云端的神仙;而那亭亭玉立、丰姿绰约海拔6054米的缅茨姆峰,则成了卡瓦格博的妃子;太子十三峰中不仅有尊者、有战神,还有孩子和女儿,一座完全被人化了的山,与我们是那样的亲近,亲近得我们甚至想贴近它的胸膛,聆听它的心跳与呓语,安静的坐在一起拉拉家长叙叙里短。然而就是这座让人无比亲近的山,却一直将那些以征服自然为己任、想要站在它肩头的人阻挡在自己的脚下。
从1902年开始,先后有美国、英国、法国等数个国家的多个登山队数位登山家,沿着茶马古道深入梅里,无数次想要征服这座与人为亲、与人相近的山,但都一一失败。
1989年9月,中国和日本组成联合登山队,第一次尝试攀登,结果到海拔5500米左右因天气突然转变不得不撤离;1990年11月到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经过精心准备第二次进行攀登,出发前,队伍中年仅23岁的向导、当地雨崩村的藏族小伙看着万里无云格外清新的雪山大喊:多漂亮的山啊,我真想躺在那里永远不回来!这个小伙平时最听妈妈的话,这次登山队请他带路,妈妈极力阻止并告诉他:卡瓦格博是神山,不能打扰,否则有大难,可小伙平生第一次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想创造一个当地人需要傲视的奇迹!登山队经过艰苦的努力,他们终于到达海拔6470米的地方,到达了卡瓦格博的肩膀上,只要再过几天,他们就能顺利登顶,然后凯旋而归。登山队每天的进展都及时发送到德钦、昆明和北京,然后转播到海内外,当地许多村子的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卡瓦格博跪拜并哭诉说卡瓦格博爷爷,您怎么能这样让人踩在您的头顶啊,您要发威啊,把这些侵犯您的人赶走啊,如果您这点本领都没有,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敬拜您了!当地所有寺庙的喇则日日焚香祈祷,祈求卡瓦格博能慈悲为怀,不要惩罚这些去冒犯和侵扰它的人。而在昆明,一位登山家的妻子下班回家,发现平时很听话已上五年级的孩子没有做作业,而是趴在桌上哭泣,妈妈赶紧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爸爸被雪埋了,妈妈愤怒的给了孩子一巴掌,并赶紧阻止孩子再说不吉利的话。1991年1月1日,宁静的梅里雪山天气突变,登山队在三号营地静静等待天气转变,1月3日22时,登山队与大本营通话后象往常一样为节约用电关闭了对讲机,1月4日凌晨,大本营的登山队员打开对讲机开始与山上联络,但山上17人的对讲机全部静默,至此与大本营中断联系。从1月到6月,大本营多次组织包括直升飞机、西藏登山队等在内的多种方式搜救,但无任何结果,仿若一夜之间,他们甚至包括那些登山的物质装备,全部被天外来客接到一个遥远而未知的星球,消失得无影无踪。消息传来,震惊世界,这也成为了当年的全国十大体育新闻之一。
年迈的藏族老妈妈面对雪山整日以泪洗面,她唯一的孩子,唯一一次不听她的话就是去侵扰卡瓦格博,这一去却再也没能回来;登山队只能选在遥看梅里的飞来寺外,建了一座没有任何遗物的纪念碑来祭奠他们!所有失踪队员家属来到梅里参加揭幕,可连续几天,整个梅里雪山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白茫茫一片云海什么也看不见。当家属们最后一天清晨即将离开梅里时,他们再也忍不住,对着梅里雪山失声痛哭,撕心裂肺般哭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就在那一刻,这座从未让失踪队员家属窥见一星半点容颜的梅里雪山,仿佛听懂他们悲痛的哭喊,那铺天盖地的云雾,顷刻间象舞台上的幕布那样徐徐拉开,让所有家属目睹那是一座怎样的山,那是一种怎样的雄伟与威严,让他们看到他们的亲人就这样长眠在这座美丽雪山的某个未知角落。当家属们上车离开时,那云雾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牵扯又慢慢合拢,再次将山全部遮掩。
这是人类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难之一,日本队一下失去了11名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因此,日本队也获得了此后5年梅里雪山的攀登权。但这次事故让他们元气大伤,一直无法组织起有实力的队伍来进行攀登,直到1996年10月攀登权很快到期,他们才重新组织并训练好队伍来攀登这座让他们又痛又爱的山。当他们来到梅里附近的澜沧江大桥时,当地所有的藏族老百姓连看家门的人都不留,全体聚集静坐在桥上,阻止登山队进山。登山队经过几天的艰难谈判毫无进展,不得不假装答应不登顶、登到一定高度就下山并郑重承诺后,才被允许通行而得以进山。此次攀登开始进展十分顺利,攀登进度非常快速,当登山队很快接近1991年的攀登高度眼看胜利在望时,却突然接到日本东京、北京和云南昆明三地气象台同时发来的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天内有一个低气压潮会压过来,届时将发生大规模降雪。三地同时预报相同结果,不由你不信,为避免1991年的悲剧重演,登山队抛弃所有物资装备,本来需要三天的下撤路程,一天时间就连滚带爬狂奔下来,当他们到达大本营庆幸平安撤回时,却又同时接到三地气象预报说云团被突如其来的风刮到印度洋去了。那一刻,所有的登山队员望着这座让他们魂牵梦绕的山痛哭不已,日本队的队员更是在纪念碑前失声痛哭,因为他们出发前曾发誓要登顶祭奠和告慰他们牺牲的亲人,可山就这样给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攀登这座雪山的机会!
而就在那一年,山顶突然发生雪崩,巨大的气浪把大本营附近数百米宽、几公里长的高大原始冷杉林齐唰刷斩断,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当地村民告诉我们,这是卡瓦格博仍在震怒,因为人类的一再侵扰让卡瓦格博非常愤怒!几年后,当地放牛的村民在离当年登山队宿营地数公里远的明永冰川融化的冰层中,发现了星星点点失踪队员们的遗物。
也是从那时开始,当地政府明令禁止任何登山队伍再攀登这座永远的神山,这恐怕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唯一一座因为神圣、神秘而禁止人类攀登的山。在遥看梅里的地方,有十三座白塔,代表着太子十三峰,日日夜夜接受藏族人民的朝拜和供奉!
明永冰川,隐藏在澜沧江边一条深深的峡谷里,依偎在卡瓦格博的怀抱中,如一条披满银色鳞甲的巨龙缠绕在梅里雪山上,当地人叫它“明永恰”,因冰川下的明永村而得名。梅里雪山,似一张巨大的屏风,将印度洋带来的上升暖流与青海四川南下的大陆冷空气分别阻挡在山的两侧,冷暖空气在此交汇融合,变化成浓雾和大雪,从而在这里形成了世界上罕见的低纬度、高海拔、季风性海洋型冰川。每当雨季来临,明永冰川便格外兴奋躁动,它不断向山下延伸,冰舌直探2600米的森林地带;而到旱季降雪减少,冰川消融过快补给不足时,它又很不高兴的将冰舌缩回到4000米以上的山腰。由于降水量大、温度高,梅里雪山的冰川运动速度远远超过一般海洋型冰川。剧烈的冰川运动,加剧了对山体的切割,造就了令所有登山家闻之色变的悬冰川、暗冰缝、冰崩和雪崩;而由于垂直气候明显,整座山的气候变化更是喜怒无常,雪雨阴晴全在瞬息之间。
明永冰川全长11.7公里,宽达500余米,因为它是卡瓦格博身上披挂的银色战袍,战袍随风而舞,下摆一直拖到离澜沧江只有800米的地方,然而由于其海拔太低,经常被冰雪崩塌时气浪卷起的泥石流覆盖湮没,于是低处山谷里的冰川就变成一片带着细小起伏的黑沉沉模样,只有少数地方因冰崩而露出冰川冰特有的晶莹蓝色,乍一看去毫不起眼,因而被很多没有登到高处或因天气不好看不到高处的人,戏称为“明永煤矿”。
进明永的路,象飘带挂在江的两岸,绕在山谷沟壑之间,地质的脆弱复杂,就象行走在钢丝上端,不知道哪一段的突然弹跳,大家就会跌落深渊。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黑色的冰川,因为西藏米堆和来古两大冰川带给我们的震撼还悬挂在心头,蓦然出现的明永冰川也同样没有带给我们意外的惊喜。
第二天一早,我们决定徒步爬上这座在我们看来并不雄伟壮观的冰川,因为西藏已经走过,世界上似乎再没有太多的路途会令我们畏惧,何况在原始森林里走路,比起西藏很多植被稀少、氧气稀薄的地方来,我们更充满万丈豪情。山道两边到处是匍倒在地的参天古树,巨大的树干或立或卧,或成桥或成路,树干上面长着无数不知名的菌类;那些正在继续生长的树枝上则长满了滇金丝猴最喜欢吃的松萝,空气中飘散着原始森林特有的馥郁;山道上到处是转山人留下的小小玛尼堆。此时正值秋未冬初,那些来自西藏、四川、青海、甘肃的一批批朝圣者,正千里迢迢赶来朝拜这座心灵中的自然丰碑。他们怀着无可名状的敬畏,每到一处玛尼堆便会驻足合掌默默颂经,然后压上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到达他们内心的最高处,他们就这样围着梅里雪山绕匝膜拜,少则七天,多则半月,在这种被当地称为“转经”的路途上,尽情抒写和诠释自己对大自然的畏惧与尊崇。
一队骑着马上山的日本老人在我们前面走,我们就在后面爬,结果越走天气变得越朦胧,越走心也越朦胧,象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湿漉漉,腿也象灌了铅一样沉,梅里雪山,把偌大一团云雾罩在我们头顶,让我们颇感郁闷,即便是我们觉得明永冰川并不壮观,而神山也不应该这样小心眼啊,难道就这样让我们云里雾里,什么也看不到然后稀里糊涂的回去吗!正当大伙无精打采时,在后面赶马的藏族小姑娘告诉我们,在梅里雪山,只要有日本游客来,天气必定变坏,因为他们曾经侵扰过这座神山,所以卡瓦格博不喜欢他们,什么也不会让他们看见。如此一说,虽然爬坡爬得满背冒汗,心却掉进了冰川,比明永还没融化的冰还凉,千不该,万不改,偏偏遇到卡瓦格博不喜欢的人在。
当我们千辛万苦快爬到栈道顶端时,突然下起雨来,而此时,那些日本游客已在离我们几公里之遥的栈道顶上,突如其来的雨让他们本来就什么也没看到的心慌乱起来,纷纷开始下撤,而我们头顶还有巨大的树冠为我们遮风蔽雨。看到日本游客下撤,我们开始讨论是否还要继续往上爬。讨论的结果是,卡瓦格博不喜欢日本游客,可我们是中国人,现在日本游客走了,等我们爬上去也许会给我们一个面子,让我们见见冰川的容颜。拿定主意,继续前进。爬上栈道,很奇怪的是雨居然渐渐停了,云雾渐渐散开了,终于看到黑色的冰层之下,依然是白色和蓝色的冰,我想它之所以在远处看来是黑色,一定是当年它震怒之时狂奔而下,卷起山谷周围几千米范围内的土层扬上半空,然后洒落下来将它覆盖,那是一种怎样的壮观,那是一种怎样的惨烈,我们已无法知晓。就是它的震怒,让那些梦想征服它的人长眠在这冰层之下的某个未知的角落,而那些千万里之遥想要亲眼目睹它壮观的日本老人,一定也想目睹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们的亲人永远的留在了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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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永远是神奇而慷慨的,而梅里,一定是有灵性的自然之神,当我们在栈道顶端停留时,不但云雾慢慢散去,而且它将最高处的冰川也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甚至,之前什么也无法看到的雪山之上,云雾也有意无意留下几许空隙,将神秘的面纱撩开,将神圣的面庞在我们眼前闪现,巨大的冰扇如瀑布一样呈现在眼前,在斑驳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刺眼的光芒;而在一些冰层较薄的地方,它又折射出银灰的光芒,边缘处透露出使人胆寒的铁青色,山谷间偶尔回荡着冰崩后冰层倒塌的轰然声响。墨绿的山体、火红的树与藤、金黄的草、雪白的冰瀑、黑蓝相间的冰川,幻化成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主题。那冰川从天而降,仿若一条从远古洪荒奔走而至的哈达,被雪山、玛尼堆、白塔、咒语点化,成为这个主题中永恒的部分。
满山的松萝、经幡和火红的藤萝植物,在风里飞舞,在我们的内心飞舞,一座山,孕育了无数的冰川,每条冰川,是否都同样与孕育它的山一样灵性,我们不得而知,但那些冰川和那些植物连同整座山,却高居在我们内心的神坛之上。也许,自然的灵性会让人更纯真,而纯真的人同时能让大自然更灵性。在明永,我们住的那家藏族家庭宾馆里,主人不但允许我们用他家的洗衣机,还免费提供洗衣粉,最让我深深触动的是看到主人家满树枝的梨,我们禁不住流口水,而主人慷慨的让我们自己到树上去摘,临出发前,我们又到树上摘了半塑料袋。在物欲横流的年代,难得在云南这个旅游已经风靡的地方,还保留着这样一份纯真。
因为一首诗,让我看到一个人,看到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这颗灵魂,让我更了解雨崩。雨崩,位于梅里雪山神女峰下,终年被卡瓦格博的妻子缅茨姆以及将军峰所庇护。传说,雨崩在很久以前并不被外界所知。后来,山后有一个老人常到澜沧江边的西当村借粮,西当村人谁也不知道老人从哪儿来,便有人跟踪他,可总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有人想出一个办法,当老人再来借粮时,西当村人说:“这次不借给你青稞,也不借麦子,借给你小米。”他们帮着老人把口袋扛上肩时,乘机在口袋上扎了一个洞。小米一路漏着,村民们就紧跟着。结果在山顶森林里一块巨石下,小米没了,他们奇怪极了,众人掀开巨石,却发现里面可以继续前行,就这样他们来到了山下的村子,这个村子就是今天的雨崩。
雨崩村分为上雨崩和下雨崩,两个村落分布在梅里雪山下一片宽广而狭长的山谷中,村子东北有缅茨姆、将军峰等雪峰雄峙,西南被奔腾澜沧江割断,与白马雪山遥遥相望;上、下村之间落差近500米,典型的藏式建筑与白塔、雪山形成了一幅绝美的田园画。由于雨崩全村只有一百九十多人,加之交通不便,山路陡峭,与外界沟通很少,每个到过雨崩的人都坚信这里就是真正的香格里拉。从西当到雨崩,先是上山后是下山,所谓的路就是朝圣者和马帮在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路,山道的坡度基本都在60度左右,下坡时根本停不住脚,一会在原始森林中穿越,一会在马帮走出的泥泞路上淌行,接近山顶垭口海拔为3700米,春冬季节更是风雪弥漫。要到雨崩,即使骑马也需要五、六个小时,但路途的艰险并没有阻挡一路的美景和大家对香格里拉的向往,一路行去,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在诗境还是在梦境,看那群山蜂拥而至,在大地上踩踏出岁月深深的沟壑,看那澜沧江奔腾而去,冲刷着历史的烟云,雪山之巅,风雪弥漫,掩藏着通往天堂的秘径,亘古的冰雪悄无声息的消融,洗涤着尘世中的风尘,森林里斑斓的色调,灿烂燃烧着整个世界,透过树林缝隙洒下的斑驳阳光,轻轻抚摸着那些匍匐在地的老树,一圈一圈清点着岁月的年轮。
一个旷世的桃源,雪山环绕,一条陡峭而险峻的山道连着另一个世界。越过山口,下到谷底,绿草茵茵,流水潺潺,古木参天,静静坐在藏民家里,看那青稞被收割后的空旷土地上,骏马和羊群,还有云天里的山鹰,你伸手就似乎可以触及的雪山冰川,用心向他们倾述,用心和他们交流,时空停止变幻,那是我们真正的家园。在这个只有190多人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一切现代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有的只是淳朴的民风和藏民们热情的笑脸。
在雨崩,我们选择住在了徒步者之家,在这个小木屋的二楼,我的床正好对着窗户,推开窗户,缅茨姆和五冠峰就在我的头顶,我就那样静静的仰望着它,与她用心诉说一切快乐。永远的雪山,亘古不变的容颜,任凭时世变迁,挺拔的身姿依然。徒步者之家的男主人叫阿南柱,是个热情而憨厚的藏族汉子,聊了一会天,阿南柱便热情的拉着我去木屋的墙壁,墙上贴着几张复印的东西,阿南柱很自豪的笑着对它指了指,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迪庆日报》,报道他和另外两个人带头在村子开客栈接待游客的事迹。由于雨崩的交通和信息闭塞,至今仍保留了古老而独特的一妻多夫文化和生活习俗,村中许多人都墨守着兄弟共老婆的传统婚姻方式。而阿南柱也不另外,他就和他弟弟共同娶了一个老婆阿姆,一个热情开朗有着三个孩子的精明女人、一个年轻快乐得让我们误以为是阿南柱的女儿的女人。由于阿南柱人厚道而精明,以前又外出打过工,见过些世面,因此对汉族的一些文化和习俗也能坦然接受。在他的带动下,他和村子里的阿青布等三个人率先开起家庭客栈接待外来的旅游者,如今村子里家家都开始做旅游,有的开客栈,有的牵马载客人进出雨崩。而在市场经济无孔不入的今天,雨崩村却还保留着原始的共产分配方式,为了保证带动那些能力较差的村民共同富裕,不管哪家哪天接待多少客人,主人必须按每个客人十元的标准拿出来给村子里没有揽到客人的村民平分。对于阿南柱,我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这个敦实的藏族汉子,年轻时曾是村子里有名的猎人,一次冬天进山打猎,误将一在丛林里的村民当熊射杀,结果吃了官司,刑满后羞于回家,所以就在外面闯荡,直到村子里开始有外人进入,他才不好意思的回去,而他的孩子,有一个小小年纪,也出家当了喇嘛,这在藏区,是一件非常荣耀而值得羡慕的事情,因为,这就是他们的过去,亦或将来。
到了雨崩以后有两条线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到神女峰脚下、卡瓦博格峰南侧的神瀑,冰川的雪水融化形成瀑布,从千米高的悬崖倾泻而下,一股股水流沿崖壁飞泻,像千万匹白练飘然而下,飘飘洒洒,十分壮观。若逢阳光返照,云雾蒸腾,便有彩虹出现,美如天上仙境。神瀑在藏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据说梅里附近的男子若在成年之前未到此朝拜,很难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而女孩子不到神瀑用圣水洁面,便不会变漂亮。在神瀑的路上,不时可以碰到青海、甘肃等地不远万里而来的转山朝圣信徒,有些年纪大的老人在拜谒和沐浴神瀑之后往往失声痛哭,他们在朝圣的路上苦苦行走,甚至以倒毙途中为最大的幸福,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没有死在朝拜的路上,一定是公德不够圆满,上苍不给他们打开那扇通往天庭的门窗。
另一条则是去大本营和冰湖,比神瀑更远、更难走也更少有人去过,那里是登山的起点,也是很多登山家梅里梦想的终点。当地人告诉我们冰湖是卡瓦格博的灵魂栖息地,是藏族人的圣地,不可嬉水、不可大声喧哗、不可打扰神灵,否则必有危险。
当晚,和两个同住在徒步者客栈的长沙驴友商定,第二天六点出发去雨崩冰湖,行者匆匆,甚至没来得及问两个热情驴子的姓名。为了第二天艰苦的行程,早早钻进睡袋,却被大伙鬼喊鬼叫喊下去,以为是让我看从冰湖回来的人拍的照片,结果是让我看那些去冰湖的人,看他们连滚带爬满身污泥,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活象抗洪救灾回来的邋遢像,知道他们是想打消我去冰湖的念头,一笑了之,回去继续睡觉。
一个小小的水坑,几块浅浅的浮冰,两个不大的雪堆,这是所有行走雨崩冰湖的人的终极目标。我们都不知道从雨崩到冰湖有多远,但我们三个按头天晚上商定好的计划出发。一个未知而神圣的世界在等待我们,一路阳光灿烂,出了村子不远,我们就进入原始森林。到冰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路,我们只能寻着泥泞的马踩出的所谓路前进,越走路越烂,越走树越高,越走林越密,天上的太阳已无法将温暖奉献到森林的每一个角落,留给我们的只有班驳的影子。
马道不断在越来越陡峭的山坡上写着“z”字,我们为了节省体力,想走近道直接往上爬,于是就离开“z”字形的马道,开始沿着陡峭的山坡在森林里往山爬,到处是匍匐的参天大树,到处是成堆的枯枝落叶,踩在落叶上,软绵绵象走在无边的地毯上,可要攀爬那横卧于地的庞大树干,却让我们摔了不知道多少跟头,树干庞大而湿漉漉的,脚一踏上去就飞速滑动,而几十米长的树干,要想绕过去是不可能的,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携带着泥土被一起拔出来,形成一座座巨大而陡峭的山,而树梢那一端的树枝却成了一堵巨大的墙,在这样的地方前进,并不比在马道上轻松多少,唯一的好处是没有马道上那些淤泥。当我们千辛万苦爬上一个高大的山坡时,每个人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忍不住告诉自己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们迷路了,马道已不知踪影,在这个黑压压的原始森林里,即使你能辨别方向也没用,因为我们压根就不知道冰湖在哪个方向,在哪个角落,唯一的办法就是退回原路,沿着那满是马粪、马尿、雨水、淤泥混合在一起的泥塘前进。
马道上隔一段被牵马人丢进去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在这种距离很远的石头上跳跃是一项高难度高技巧的体操运动,对本来就没吃早餐的我们来说,体力消耗得更快,呼吸也分外急促,背上的衣服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湿了。森林里,千姿百态的蘑菇,大的如盆,小的似针,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象一场蘑菇大赛;很多树的树干上还长着一种象青蛙皮一样的蕨类植物,甚至可以看到枯树上的木耳诱人的招手。翻越最陡峭的一个悬崖后,眼前是一片与山下截然不同的景象,地上长满了浅浅的象绒一般的蕨类植物,到处是挂满火红树叶的林木,晨曦象彩色的雾一样在森林里飘荡,红红的树叶从枝头飘然而下,在空中划出幽雅的舞姿,闪耀出迷人的光芒。
经过近三小时的艰难行走,不知道我们是如何连滚带爬到达海拔3580米的垭口。站在垭口上,冰湖旁那两个醒目的雪堆就在我们眼前。巨大而高耸的雪山在云雾中游走,洁白的雪山在阳光下偶尔探出头来向我们张望,在洁白的雪山之下,墨绿的冷杉林挺拔而神气的抬头挺胸,鹅黄的松萝在枝头上扭动身躯,金黄的灌木丛随风轻歌曼舞,五彩的草地静静在大地上徜徉;没有人群的喧闹、没有牛羊的奔跑、没有鸟儿的脆鸣。
几个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驴友迎面狂奔而来,看到我们才稍作镇定。细问之下得知其中一人胆大不信邪,非要到冰湖里洗洗手,而且还冲山顶狂喊乱叫了一阵,其他驴友连制止都来不及,大家开玩笑说你小心卡瓦格博惩罚你,结果话音未落山上响起闷雷般的巨响,抬头望去只见瞬间雪雾弥漫,不断有冰雪倾泻而下,于是众人惊呼“雪崩了”,开始撒腿狂奔逃命。而此刻望去,那雪山早已恢复平静,只有大本营的两间小木屋静静坐在那里,享受着阳光的亲吻和抚摩,任凭清风在耳旁絮絮叨叨,任凭融化的雪水在身边吵吵闹闹,任凭雪山顽皮时偶尔撒下几捧雪花。静静的,我们也坐在这里享受这红尘之外的世界,大家停止了思考,生命的意义何在已不重要,人生价值几何也不重要。正如作家黄豆米在《圣地游戏》一书中写道:“外转到这里,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放弃了自己所谓的优越感……比如,接收不到信号的手机,沉得与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高科技的布料做的时髦的冲锋衣,同鸟兽身上的羽毛和皮毛一样,没什么高低差别。人靠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地走,走到这份上,才开始谦卑下来,把自己修理成个低洼处的水塘,四方吸纳,见了别人的长处,明白了自己的短处,就知道了恐惧。”在这样的行走中,人心会越走越简单,越走越单纯,越走越能与自然亲近的对话,最终从肤浅走向深刻,从世俗走向纯粹。
一曲归去来,梦里梨花白。花与雪共舞,雪融花仍在。告别明永、告别雨崩,在夕阳的余晖里到达飞来寺,这座小小的藏传佛教寺庙早已名声在外,因为当年十世班禅大师曾在这里做过法事,寺内供有卡瓦格博的神像和大量藏经;这里也是四川、西藏甚至青海、甘肃的喇嘛教徒都争先前来朝圣的地方。寺庙前是一个非常开阔、可以一览梅里雪山全景的空地,周围到处是玛尼堆,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飘曳。
我们住在路旁一个叫“归去来”的客栈,坐在客栈的餐厅里,太子十三峰如一轴画卷一览无余排列在眼前,雪山顶部被蒸腾的云雾笼罩,一眼望去,只见一片波澜壮阔的云海。两个中年老外,每人手捧一本书,桌上放着两杯咖啡,在咖啡袅袅升起的热气里,静静坐在桌前,专心的看着书,夕阳暖暖的余晖从窗口洒进来,把一切都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每个人就那样傻傻的坐在这光晕里发呆。一切都那么安详,任凭那窗外风起云涌,任凭那窗外时空变幻,一切都在我们的世界之外。
不想提及我一天徒步来回冰湖和从雨崩垭口走到西当温泉的痛苦壮举。此时此刻,这个美好的氛围只想让我留下来,和我相爱的人,在此厮守一生,一直终老,不需要去管那窗外的风吹雨打,不需要去管那头顶的月圆月缺,只用心照亮我们自己的世界,晴朗我们自己的旅程。归去又来,不仅仅是对一座山的眷恋,不仅仅是对一个世外桃源的渴望,更是对自由和浪漫的追求与向往。
神圣的卡瓦格博,依然对我们是那样的慷慨和大方,洒下一夜的漫天星辰,呵护晨风中等待的我们。黑夜终于谢妆走下舞台,日出黎明,在金色的朝阳中,我们站在飞来寺前,遥看雄姿英发的卡瓦格博,在千丘万壑之上检阅自己的士兵。它手持金色的火焰巨笔,当点中哪一员战将,哪一员战将的头顶就燃起金色的火焰,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足以燃烧和灿烂每一个人黑暗而潮湿的心灵。无法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壮丽和辉煌,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灿烂与雄壮,我们在谷底仰望,太阳照在雪山之上,那是一种如花的灿烂,那是一种似火的热情,那是一种玫瑰盛开的绚丽,那是一种向日葵绽开的辉煌。所有的人都在谷底仰望,仰望我们今生最值得回味的珍藏,仰望我们今生永恒的回忆,仰望我们今生无法忘却的梦想。那些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不断往煨桑炉里投入糌粑、酥油和新鲜的松柏枝,在烟雾缭绕中,他们虔诚的趴在冰凉的大地上跪叩,用信徒无比的虔诚感谢梅里、感谢卡瓦格博给予他们这无比壮丽而辉煌的恩赐。想起一路遇到或听到的那些朝圣者、旅游者的遭遇,有的在这里呆了几天甚至十几天,也未能亲眼目睹卡瓦格博的尊容,也未能看到卡瓦格博日照金顶这一刻,我们不禁合掌肃立,对着卡瓦格博,鞠下自己虔诚的一躬。
宏大而壮丽的阅兵式,金碧辉煌的华丽乐章,总是那么轻快而短暂,十几分钟后,十三太子又换上了它们终年不变的白色盔甲,抖开巨大的云雾披风,开始在云海中嬉戏驰骋。只有那些积极而心诚的人,只有那些在寒风中耐心等待的人,才可以欣赏到这个短暂但无比辉煌的过程。所有的人没有欢呼、没有雀跃,有的只是对梅里的敬畏,有的只是感受到人的渺小与卑微。
回想千年的岁月,马帮在这条亘古不变的道路上风餐露宿,他们没有任何力量来改变身边所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惟有将那些虔诚和美好的祝愿寄予给自己走过的山山水水,寄予身边的那一草一木,期盼大自然给予他们顺利和平安。正是这千年茶马古道,成为宗教和民族文化的走廊,将那些不同的习俗与习惯洒满这山山水水,缀满这一花一草;也这是这千年茶马古道,将这种对自然的尊崇和敬畏一直延续和传递,变成一条永恒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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