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拉萨:光阴之外的游荡
内心里,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去过西藏。我如病人般,重复问着同一句话,我真的去过拉萨么?真的么?!
忆及西藏,思念便似一张网,将我紧紧裹缠,那网的中央,不是蓝天白云也不是桑烟风马,而是拉萨的寻常街巷。情之所系,只是那种介乎于信仰与世俗之间的生活状态。
那天起了个绝早,想去大昭寺广场看晨曦。拉开巴扎旅馆沉重的木门,入眼的一切与白天相比,是那样大相径庭。没有了白天的游客如织,眼前的拉萨如此质朴与平静。黛青色的群山在灰蓝色的天空底下沉睡依旧,虔诚的藏民早已开始了转经。他们从这座几乎汉化的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诵着经摇着经筒走出来,汇成一道河,在林廓路上缓缓流淌。那低缓的诵经声,如天籁般使人沉静。捻动佛珠,你我也加入其中,没有人对我们表示欢迎或排斥。忽略,其实就是最为信任的接纳。突然之间我有种错觉,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有着一样的生活甚至是信仰。
可我终究不是彻底的藏民。转了没多久,便在林廓路与八廓街之间的深巷迷了路,吸引我的,是一处挂着“文物保护”的老建筑。掉了漆的门楣之后,是一小段逼仄的骑楼,昏暗的通道里有一排同样褪了色的转经筒,拨一下,吱呀着缓缓转了几圈后便停了下来。往里一拐,眼前豁然开朗。
四合院风格的建筑群把一个巨大的白色煨桑炉包裹其中,边上还完整地镶着一圈转经筒,有两个巨型的转经筒上还挂着铃铛。刚刚醒来的居民正准备着新一天的开始。公用水池边上站着手持牙刷毛巾的汉子,公厕前则是睡眼惺松排队等候的孩子。进出的居民一边转着经筒一边打个招呼聊几句家常,其乐融融的场景有种说不出的美。不时有主妇从外面提着早点回来,顺手转着院内的经筒,铃铛发出的清响温柔地提醒我身处何方。
对于我们的擅闯,居民们同样采取了忽视的态度。仅仅是在眼神相对的那一个刹那,他们才会在嘴角挂一抹浅笑,不是热情的欢迎也不是虚假的客套,那笑容是如此的亲切自然不带修饰,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从院子里退出来的时候,我假想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和他们一样每日微笑着生活,我在想像里分享着他们生命里的点滴喜悦与美丽。我的想像过于真实。这样的假想让我感到心痛无比。
大昭寺门前磕长头的小广场是我最喜欢停留的地方。在拉萨的那些个晨昏,只要有时间我必定在那里席地而坐,平静地凝视那些磕长头的藏民。有些是从遥远的康巴藏区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身着一袭华丽精美的藏服,只为完成最隆重的礼拜。他们通常磕几个头就走,向着下一处圣迹朝靓,转瞬消失在八廓街的人潮里。反复磕头的多是些僧人和老人,停下小憩的时候,那被斜阳勾勒出的金色轮廓线是我眼里的绝色风景。相对于僧人的心无旁骛,老阿妈们更愿意把这里当成一个社交的场所,磕头之余,坐在那边低语。看着她们喜悦的神色,禁不住地羡慕。长时间的平视与骋目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藏族是别人眼里最快乐的民族。信仰让他们平静,平静让他们喜悦。
只是这样的喜悦,有时也伴随着苦难。虽然知道这世上真的有那样虔诚的一个民族,为了自己内心的信仰,可以无视山高水长,无视疲劳艰辛,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起,他们一步步地用身体丈量信仰的距离,直到抵达幸福的彼岸。身体的辛苦最终换来的,是灵魂的轻盈,这样的结局让我这个俗人无限神往。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文明的渗透,这个民族中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这种形式的朝圣,而坚持下来的那些人,理所当然赢得了所有同胞的敬重。平坦悠长的青藏公路上,出现那几位朝圣者的身影时,藏族司机迅速将车速减到最低,从他们身边轻缓驶过之际,我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那一眼,让我永生难忘。两位行礼的朝圣者早已沧桑得看不出年龄,额头厚大的黑色血痂仅仅是对路遥的证明,那两双眼睛,那两双眼睛里流露出坚毅而清澈的眼神,才是对于他们内心信仰最彻底的诠释。我在车厢里泪如雨下。
泪眼朦胧之际,却又看见那位老太太在绕着大昭寺磕长头。她头发虽已花白,却仍被很细心地梳成无数根小麻花辫挂在脑后,随着身体无数次的起伏之后,头发已不那么光鲜整齐,满头逃逸出来的发丝在阳光里却有着晶莹剔透的美。身上的袈裟虽然已经颜色褪尽布满尘埃,前襟还打过不少补丁,却不防碍她的端庄。干枯的手指从破了洞的手套里钻出来,与大地频繁的接触使得它们都带着土灰色,看得人心疼不已。她又是那样的旁若无人,重复磕着长头。虽然每磕完一个头,她只能微微颤抖着将双手双腿依次收回然后起身,却并不妨碍这个过程的完美。最令人感动的,是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最动人的微笑,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圣洁如仙女,无关年龄。对于他们,我仅止于羡慕。不同生活的轨迹,仅可能交叉不可能重叠。只是在那个交叉点上,终有涟漪漾起。
于是就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一会儿,平复一下内心的波澜壮阔。还是想去甜茶馆,经过了玛吉阿米们的高高在上、故作姿态,更喜欢这个亲切热闹不受拘束的地方。可以和藏民聊天交流间或学几句蹩脚的藏话,继尔引来他们的哄堂大笑她们的掩嘴偷笑,也可以什么也不做,仅仅啜几口甜茶的同时,和自己对话甚至发呆冥想。相对于外面的阳光灿烂,茶馆内的昏暗有种说不出来的暧昧。那倚着你在革命甜茶馆里共同渡过的几个下午,是我生命里难得的平静时光。
在拉萨停留了那么些天,却只去过一次大昭寺,虽然你我在那里逗留了一整天,却把绝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殿堂之外。你带着我四处转悠,在一个正在修建佛殿的工地上,我看到了最美的风景。一群人在那里修屋顶,他们一边打阿嘎土一边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城市的进步,一些原始的东西正在渐渐失去生存的根基。能亲眼见到打阿嘎土的场景,是我不敢提起的一份奢望。因而眼前的一切,让我无比痴迷。他们的身形随着所唱歌谣的节奏前后左右地移动,手里那夯土的石锤俨然成了他们歌舞的道具,一下下有节奏地夯打在地面上,仿佛在打着节拍。在外人眼里,他们是那样的投入甚至是享受,劳动在他们而言,也许只是歌舞的载体。大昭寺,因此而成就了我拉萨行程里最明亮欢快的一段记忆。
只是对于布达拉宫,虽然忘不了第一眼所见时的忘形失态,也不能彻底放弃对于入内参观的渴望,却终究还是没有上去。一定会再来的,哪怕仅仅是为一座宫殿。我总是认为,走马观花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的遗憾。那么,封存想像里的美丽,等待有缘时的华丽开启该是最明智的决定。你说,我和你一样,没有遗憾。我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我相信,拉萨同样也存在于你的心中。
那么,我是真的去过西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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