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若尔盖:灵魂如风(阿坝之二)
1
我们精神的原乡在哪里?
我们灵魂的归宿在何处?
你问。
我沉吟了很久。
灵魂如风。掠过苍茫的大地,飞向远方。
流落在都市的人群,在匆忙的脚步中,遗失了自己。迷失了方向。
你带着困惑,一次一次走向远方。
你不知道,你要寻找什么。
我是谁?
所为何来?从何而去?
什么是瞬间?什么是永恒?
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此刻。是多久?
一分钟?一秒钟?十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
这样的问题,困惑着很多的人。
旅途中有答案吗?
生命是一场单程的旅行。转过身去,是一片漆黑。
没有回去的路途。
现在。此刻。是过去和未来的接缝。如自动扶梯的台阶,一级一级不停顿地升起。
每一个下一刻在不停地变成现在。每一个现在都在不停地变成过去。
瞬间,即生即灭。
在这条时间的河流中,我们无法停留。
佛问须菩提,阿那含能说我得阿那含果么?
须菩提答,不也。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是故名阿那含。
阿那含一去不返,远离了生命的轮回。
阿那含是不可住的相,是寻觅不见的色,是听不到的声音。
阿那含是一条漫无边际,静静流淌,无法察觉的河流。
每个人都在这河上漂流。
在无边无际的洪荒中寻觅。我看见你在日本。
在伊豆。天城山脉中,独自而行。在京都。你在暮色弥漫的天龙寺庭院里,茫然四顾。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大雨。静冈的居酒屋。你喝着老板娘檩子为你调制的烧酒兑乌龙茶加冰块。听她讲那一场无望的等待。二十年前的一个承诺。兑现遥遥无期。等待依然在继续。
伊豆。清晨。面海的露天温泉。你和女友,静静等着太阳跳出海面。
我看见,你在西藏。在珠峰突然呈现的那个瞬间,泪流满面。
绒布寺。那个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里。修行的尼姑把她正在吃的食物送到你的嘴里。你没有一点犹豫,吞下了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扎什伦布寺。你和小扎巴说话。你拍照。你在树下休憩。
纳木错。圣湖。你在转岛。扎西半岛一圈。高原中午的阳光烤得你快晕倒。可是,你依然坚持走完。从岛上捡出了一大袋别人丢弃的垃圾。
玛吉阿米的露台上。在夕阳的余晖下。你读了三大本留言。喝完了一壶青稞酒。流了两小时的眼泪。
我在记忆中搜寻。眨眨眼,依然看见,你在途中。
肯尼亚。树顶旅馆。那个大大的露台上。赤道的阳光明亮而充沛。清凉的风迎面吹过。咖啡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远处,有大象和豹子在安静地漫步。空气中充满了原野的气息。
你说,那一刻,你的感动,无法言说。
画面里的你,到了柬埔寨。在吴哥窟的长廊里,静静地坐着。看书。听风。穿越着塔布龙寺那一道又一道的门。没有终点的穿越。
金边的街头。擦皮鞋的小男孩,狼吞虎咽地着吃着你们剩下的饭,干得噎在了喉咙口咽不下去。你含泪为他要了一份汤,让他坐下慢慢吃。
我们的记忆,有多少,是接近于原本的真实?很多的风景在慢慢远去。很多记忆交结在一起,开始分不清彼此。
那么,近一些。再近一些。比如,刚刚过去的长假,你在阿坝。你在黄河的源头。那样的画面应该很真实?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是否经过筛选。即使,没有筛选过。我所看见的,一定是真实的吗?
我的印象,一定不会是你经历的全部。我知道。
2
此刻,你正从黄河源头出来。
有很多团队。大巴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睡眼惺忪的观光客慢腾腾地下车,开始寻找他们的景点。你听见有人在问导游,我们看什么?
你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也在问,走那么远,看什么?
草原。河流。雪山。蓝天。白云。散落在草原上的牛羊。放牧的藏民高亢而苍凉的歌声。还有黄河源头的老艄公。他和你淡淡的对话。
他告诉你,你要寻找的一切,全在你的心里。
我看见,你的眼眶里有温润的泪光。
在我们的世界上,还有着如此的人间净土。
只是,对于我们的双眼,对于我们的内心,抵达那样的纯净,所需要时间和空间都太长太长了。
天空是灰色的。厚厚的云层里,隐约可见橙色的光芒。你和你的同伴,是黄河源头最早的探访者。在你们离开的时候,旅游团的喧嚣刚刚开始。
你固执地排斥团队游。
内心的清静,是喧嚣的旅游景点能给与的吗?
你只愿意,一个人,散淡地走着。邂逅着路上许多许多风景以外的美丽。比如,和那个没读过书的老艄公淡淡的聊几句。
你想起胖妞。她在msn上和你聊天。她说,我好累。我想给自己放长假。我的身体追赶不上我灵魂的脚步。我的灵魂飞向了远方。我的身体却被困在高级写字楼的空调间里慢慢窒息。
你知道,她每年可以享受公司安排的国内一次国外一次的旅游。可是给她一百次这样的旅游,她能获得平jingan宁吗?
生命是那样的孤独。无法改变。在喧闹的人群中,这样的孤独来的更为强烈。
唐克镇。
公路边那一溜简易房子。
一家新开张的餐馆。小小的一间屋。两三张桌子。很干净。
你和你的同伴进去。你们去吃早餐。
有酥油茶和小笼包子。还有店主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泡菜。
这个小镇上的经营者,几乎没有当地人。全是从外地过来的。
他们像候鸟一样,五月,开春了就过来,十月入冬了,便离开。
大多是汉族的。这家是藏族。来自阿坝小金川的一对年轻夫妻。小伙子挺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黝黑的肤色散发出健康的光泽。有点像某个偶像明星。
女主人穿着露出一个肩的皮袍子,披挂着一身的金银首饰。叮叮当当的却不妨碍她劳作。打酥油茶。蒸包子。动作麻利。
偶尔,妻子吩咐一声什么,丈夫用藏语回答道,哦呀。
那样生活的画面。淡淡的。温情的。
也不多说话。有时回头朝你们腼腆地笑。
端上来的包子是玉白色的。那样自然的色泽。很诱人。
男主人有些忐忑。解释,他们的面粉是原始加工的那种,所以,颜色不好看。
你笑笑。说,我喜欢的。原汁原味的东西。
你们两个人,吃完了一笼十个。又要了十个。
你想起来小时候外婆作的小麦饼。炭炉里烤得焦焦的玉米棒。多久都没有吃到过这些了。
结帐时,你说,真好吃。
男主人说,谢谢你。
十三元五角。他憨憨地搓着双手,说,那零头就不要了。你们是我这家店开张的第一拨客人。
小本生意,不能轻易地就少收钱的。你把十五元钱放在他的手上,说。下次有机会再来,一定还要来吃他们的包子。
站在一边的女主人,从耳朵上取下她戴着的耳坠,藏银的,镶嵌了绿松石,很漂亮。她说,送给你吧。你们是好人。留个纪念。
我看见你,接过这珍贵的礼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只是,紧紧地抱住女主人。我看见,有一串串的眼泪,从你的脸颊上滴落。
一次次走近。又一次次告别。我知道,有个问题一直在困惑着你。旅途能给你什么?最美的那道风景是什么?
每一处风景都有它独特的美。永远没有最美。时间久了,关于风景的记忆会渐渐淡去。画面会模糊。但是,你一定不会忘记那些在旅途上给予过你温暖的人们。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一个关切的眼神。一声轻轻的问候。一件小小的礼物。它们,会在你的生命中永久地停留。
3
笔直笔直的公路一直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
远处的雪山顶上,翻滚的黑压压的云团。同伴说,那边在下雪。
你们要去阿坝县。那个与青海久治相邻的小城。你不知道有几百公里。只知道要翻越两座4000米以上的山头。
乌云开始往这边蔓延。云层压得很低。大风呼啸而过,草原上波浪翻滚。天一下子变很暗。
有雪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有一些结伴而行的藏民,从车窗外闪过。背着很大的行李。手上转着经筒。黝黑而粗燥的皮肤。面容安详。
停下车,走出车外。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
你扣紧了羽绒衣的帽子。
走过来一队人。有六七个。领头的是一个高大而英俊的汉子。迎着风。大步地走。藏袍在风中被吹起一角。雪打在脸上,没有任何遮挡。
那样的眼神。干净而纯粹。
你觉得在哪里见到过。留在你大脑深处的记忆,有这样的眼神。
你向他微笑。问他,从哪里来,又要向何处去。
他停下脚步,回头指了指远方。说天边。从天边的若尔盖来。要到路尽头的马尔康去。马尔康寺,那个很大的寺庙,有一场法事。
400多公里。那么远。要走多久啊。
不远。50多天就能走到了。
走50多天那。坐车,一天就到了。你们不能坐车去吗?
朝圣,从出发那天起就开始了。坐车,不算的。不算的。
可是,50多天,你可以干很多事情。可以养牦牛,剪羊毛,可以种青稞。他还是摇头,牦牛在草原上跑着呢。养皮袍子穿在身上了。青稞炒熟的糌粑带在口袋里呢。够我们吃了。
他有些困惑。想了很久,说,你说的这些,都不能帮我们的灵魂升入天堂。
路边有一大片白塔林。经幡在风中飞舞。发出哗哗的响声。他说,你看,我们藏族说灵魂如风。它吹动经幡,经过雪山,飞向远方。我们在跟着灵魂的脚步,走向天堂。
信仰,让他的眼睛发出明亮的光。他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而你,一直都没有弄懂,你想要的是什么。当我们的物质不再匮乏,我们是否还需要些什么?
想给他点巧克力什么的,路上吃。他摇摇头,前面不远就是个村庄,能要到酥油茶喝。我们有糌粑。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隐没在茫茫风雪之中。索朗多尔吉。你记住了他的名字。这个安多藏族的英俊汉子。
4
对于旅途的描述,你似乎有意无意地省略了你的同伴。
在我的记忆中,其实,他一直在你身边。
路途迢迢。
你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静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很多时候,你不喜欢说话。当你的话题和对方无法碰撞的时候。
这个世界上,能够对话的人那么少。
大部分的人,我们与之只是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直线。有着各自的方向。
就像深夜交会的两列火车,能够看见对面车窗的灯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影。却永远不能深入。
路况好的时候,他会和你聊天。
说他的女儿。说他的前妻。说他曾经的情人。说他的单位,他的工作。
你只是散淡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
他是个做电视的人。你看过他拍的记录片。
记录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一个小小气象站,那些人的生存状态。片子拍得不错。让你感动的是,他为了这部片子,在那里,零下二十几度的冬天里,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六十年代建造的四处漏风的旧砖房里,生活了三个多月。
有时候你想,他的话题,要是能淡淡地叙述那段生活,他的那些感动,你大概是会喜欢的。
我们的语言是那么的贫乏。交流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我们的感受,要让人明白,真的很难。常常,能够抵达内心的,并不是语言。
禅家说悟。因为语言的匮乏。法不可说。没有词汇能够说清佛法。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多美的交流啊。一个动作,一个微笑,便已心心相印。
释迦牟尼说法四十九年。最后只是指月无言。
他说,若有人说我说了什么,那是謗我。毁我。我什么也没有说。
佛经浩瀚如海。那么多卷。而佛祖说,他什么也没有说。
佛祖苦心。他不想让别人去乱解他的话。能懂的,看那寒夜里的一轮明月。
我们每一个人,在世界上,犹如一座座彼此隔绝的岛屿。这样的孤独,这样的各自苍翠和繁盛。没有出口。也无法横渡。
很多时候,你是个可以一整天一整天不说话的人。
心不在焉中,一个一个飘进你耳朵里的词是,前妻。女儿。单位里的一些人事纠葛。
反反复复。
我知道,你突然有些厌倦。我也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也走不进你的世界里。
5
阿坝。
这个远离省会成都的偏远小城,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陋。几条宽敞干净的街道,两旁是有着大玻璃窗的商店。橱窗里挂着的一些时尚的服装。
人不多。街道上很安静。
到达的时候,空中飘着雪花。太阳也依然挂在天上。在阳光的照耀下,雪花晶莹透亮。飘飞的姿态像舞蹈。
有不错的宾馆。干干净净的白棉布床单和被褥。暖气充足。可以洗热水澡。
同伴去洗车了。你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一个人来到街上。
那条最热闹的街上,行人也还是不多。
大多是本地人。你看见有些人,蹲在屋檐下的避风处,抽着烟,悠闲地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藏族女子背着背篓行走,背影细长优美。
很多小小的商店,外部看起来就像是普通民宅,泥墙,一扇木头小门,里面却是一个曲尺形的柜台,卖藏饰品。卖日用生活品。
穿着红色冲锋衣,在一片灰色的大街上,很是醒目。你感觉到被注视。周边有很多目光在包围着你。这一刻,那样的孤独感又油然而生。街上的行人,谁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只是一个人。孑孓而行。
雪在突然之间下大了。天上那轮太阳隐到了云层深处。天色很快暗下来了。密密的雪子迎面砸过来,生痛生痛。你戴上冲锋衣的帽子,背转身去,突然发现,街上的行人顷刻之间没了踪影。整条大街上只有你一个人。风大了起来,帽子戴不住,滑落下来。雪子变成羽片大的雪花,密密地扑来,天地间遮起上了一层迷迷朦朦的雪帘。
你迷路了。
不知道往哪里走。
找不到可以问路的人。
你站在马路中间,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又看见那条河流,漫无边际的静静流淌着。
在河的中央,你茫然四顾。你无法把握方向,只能顺着水流往前淌。它把你带到哪里就是那里。
轻轻的两声短促的汽车鸣笛。是你的同伴。洗完车回宾馆途中。疑惑地看着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下车来,帮你掸去身上的雪花,说,上车吧。
那一瞬间,你明确地感受到什么叫温暖。你像抓住了水中的救生圈,靠在他的肩上哭起来。你说,我好怕。你说,你别丢下我,你要把我完整的带回成都。
佛告须菩提,生命恒转如瀑流。生命中经历的一切,你以为得到时,已经逝去。你以为一无所得时,已经逝去。有也随瀑流而去,无也随瀑流而去。当你想把握那有与无时,你却根本不知道,那有与无究竟在什么地方。
过去的已永远成为过去,此刻在刹那间消逝,没有人能知道,未来会是什么。
6
你一直没有搞清,那个地方叫年保玉则,还是叫莲宝叶则。
清晨的山谷宁静空旷。有个高原湖泊。那样的蓝。那样的清澈。静静地卧在裸露着岩石的陡峭的山峰下。山峰连绵成一片。不知到哪座是主峰。
有积雪在山顶。
雪线以下是灰色的刀削一样的岩石。天空也是清澈的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照亮高处的雪山峰顶,在深蓝色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分外醒目。雪山充满着一种特殊的神秘气息。
周围是一大片的高山草甸。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绵羊,安静地散落在起起伏伏的草地上。红色的经幡在草原上迎风飘飞。
是五一长假。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游客。不多。在偌大的草甸上分散开来,便成了一幅安静的画面。看得见远处小小的人影,却听不见声音。
你在湖边,找一块石头坐下。看着那深蓝深蓝的湖面。前面是巴颜喀拉山群峰。很高。俯视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动声色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它存在在这里,有几千年几万年了?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千万年的时间便消失殆尽。这个静谧的高山湖泊,依然静静地卧在巴颜喀拉山下面。雪山依然陡峭,亘古不变地陪伴着美丽的仙女湖。
千里万里,你来到阿坝,来到久治,只是要来看看这个不知道叫年保玉则还是叫莲宝叶则的地方。你知道,你什么也带不走。
旅行,只是走过。
走过而已。
7
机场。
一个适合言情小说煽情的地方。一个能让人产生伤感和惆怅的场所。一个离别和相逢的地点。
你看见他,神色黯然。10天。不算太短的时间。一段漫长的旅途。你和他,一起走过。旅行结束了,你要回到你的原点,你要回归你日常的生活。
安检口。他对你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你没有回答。挥挥手,进了安检通道。走远了,回转身,看见他还在原地,一直看着你。
你停顿了片刻,眼睛有些湿润。远远望着他,你在心里说,谢谢你。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谢谢你陪伴着走过了这一段旅途。
我知道,你们再不会相见。你和他,只是两条相互交叉而过的直线,只有一个点的重叠。在生命的阿那含河里,你们有着各自的路径,漂向各自的终点。
一路走去,应该还会有许多这样的邂逅。不必知道,谁从哪里来,也不想知道,谁要到哪里去。
在这条河流上,一切只是刹那,刹那就是永恒。不要想留下什么,也不需要计算,失去了什么。
关键字: 巴颜喀拉山 若尔盖 马尔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