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河乡本无河
我老爸有个硬壳笔记本,是上个世纪中期的东西了,里边有些花花绿绿的彩画插页。我爸拿它记些个人生活里他自己认为重要的事,不是日记,也不是周记,反正想起来才记一笔,文字非常简练,不管多大的事儿,也只写个三言两语,所以一只小本竟用了半个多世纪。
老爸的小本给我看过几回,我也记住了其中的几句。比如“阿尔特市游古堡,图卢兹城看协和”,还有“尼斯海岸乘客车”什么的。那应该是70年代初期他去法国的事儿,当时北京—巴黎的班机开航,国内专门派了个政府代表团过去。
还有一篇记录了老爸第一次去上海的感受,里边只写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带着我一起在黄浦江边上玩就好了。我当时还是个婴儿呢,往后的几十年里我和老爸各自都去了数次上海,但直到今天也始终没有一起去过。
另一句让我记住的文字就是“北安河乡本无河”了。
北安河在北京西北郊,属海淀区。海淀区地处平原和山区交界处,从颐和园往北就开始进山了,北安河北距颐和园北宫门还有数十里地,地处深山,在我爸去那儿的年代,还是地地道道的穷乡僻壤。
我爸大概是去“四清”的吧?或者是别的什么运动,反正当时的工作人员经常下乡。
北安河那时交通极为不便,当地好些人一辈子都没到过北京市区,他们管进城叫“去北京”,言语里就把自己排除在了北京市民之外。
北安河穷,山区田地有限,粮食少,轮流到村民家吃饭,把两个净玉米面窝头专门给下乡干部端上来,自家人吃薯干,嫩杏树叶儿、鲜榆钱儿掺在粥里饭里省粮食。
北安河背,山上野兽多,到晚间总能听到狼嚎。家家房子的外墙上都画着大白圈儿,据说狼怕圈,画上圈儿狼就不敢来了。
我爸他们就在这偏僻山乡里住着,其生活之艰苦,大概跟现在的某些自虐游差不多。在离家仅几十里地的地方,他们就把现在需远赴几千里地才能找到的“虐”全体会了。
一起去的有位年轻的女教师,姓徐,居然就乐不思蜀,在这小山村里住下不走了。
小徐老师在村里找上了对象,跟当地的一位青年农民好上了。
小徐老师嫁给那位小伙子,在村里落了户,工作也调到了北安河,在当地的小学校里教书。
小徐老师的头一个儿子在北安河落生了,她的老母亲专程来北京照料她。小徐老师和我父亲是同乡——他们单位是50年代初从外地迁来北京的,大院里好些人都是同乡。
徐老太太从海滨小镇风尘仆仆地赶到北京城,又几十里地赶到北安河山里。
回乡之前,为了乘车方便,老太太在小徐原来的单位住了一晚。同乡同事们询问小徐老师的生活,老太太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叹道:“哪怕是找个工人呢?不也能月月有份儿工资吗?”
从小到大多次听父母讲过小徐老师的故事,年纪越大越感觉出其中的浪漫来。
有回问我爸,小徐老师的丈夫是不是很英俊?在那个年代,一位农民,能让一位在城里工作的姑娘动心那就应该不是俗人。
我爸想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是,男方条件不错。家境在当地也算好的,嗯,他家劳力多!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了,浪漫和不浪漫可能真是天生的。
小徐老师不是个俗人,我觉得。
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北京城区扩大了几倍,地处海淀区的北安河现在应该算是近郊了。四通八达的公路,已经把城乡的界限弄得不再清晰,北安河成了旅游区,鹜峰、大觉寺、阳台山还有凤凰岭都在周围,给当地带来财源滚滚。
人多了,狼跑了,野兔子都难得一见了。我总去吃涮肉的阳坊,比北安河还要远得多,都能半天打个来回了,北安河人“到北京去”,当然更不在话下。
路好了,公交车也方便了,我父母就开始去北京郊区到处转,他们都退休了。
有一天他们去了大觉寺,那里有几棵开得非常好的玉兰。
然后他们就去了离大觉寺很近的北安河,去看望他们的老朋友小徐老师——现在也是年过花甲的老徐老师了。
徐老师也退休了,退休前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校长。
徐老师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都已各自成家,孙辈也有两个了。她家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很大的一所宅院一共十好几间,车有两辆,一辆轿车,一辆货车。
老伴也退休了——徐老师的农民丈夫许多年前就参加了工作,儿女里有一个搞果品贩运,其余的都在工厂上班。
北安河出水果,北京的西山自古就盛产多种果品,桃、杏、梨、枣,还有栗子、核桃,应有尽有。
徐老师家里也种着果园,自家园里结的果子送了我父母一大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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